程音心裡冤。
她強調了無數回,哪想周長明這般固執。也難怪,集團高管難得蒞臨,何況來的人是季辭。
地方上對總部的生態格外關注,路邊社消息傳得比柳世大樓裡都快。季總最近很得老爺子青眼,這個情報早已飛遍了集團上下。
有沒有接班的機會沒人知道,把灶先燒熱了總不會錯。
周長明這段時間忙於建新廠,苦於找不出時間飛往北京。同僚排著隊去梁冰屋裡等叫號,他在杭州望穿了一雙混濁秋水,可算盼來了表現的機會。
自然要使出渾身解數。
光是晚餐地點他就做了三手準備,請示領導是杭幫菜、北方菜或是西餐。
季辭神情微倦:“飛機上吃過了。”
周長明一腔盛情,哪能被一句話隨意澆滅,飛機餐也能叫餐嗎?裡面多少添加劑啊,能上萬米高空的,都是科技與狠活。
他曲線救國,轉向梁冰:“梁秘書,你們坐經濟艙,肯定沒吃好吧?”
若是往常,梁冰肯定吃好了,他跟老板時刻一條心,季總不想吃飯,那梁秘書必須厭食。
但現在,他的老板換人了,能讓他休假的才是真老板!
“我還行,音姐沒吃兩口,”他提供了關鍵信息,“姐你是不是暈機?”
程音之前沒怎麼坐過飛機,確實有點暈浪。但她下飛機時拿了酸奶和面包,晚上餓了可以墊一墊。
她忙說不用,還是讓領導早點回酒店休息。
季辭卻改了主意,問周長明最近的餐館在哪裡,吃些清淡的,再備些開胃小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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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長明與梁冰,雙雙滿意。
周長明是銷售出身。
生物醫藥公司的銷售經理,幾乎都是從最底層幹起來的,白天黑夜地混跡在醫院,候在採購主管的門外。
賣最精密高端的產品,走最胡天胡地的路子,能把銷量打上去才是本事,不拘用什麼手段方法。
他從大區經理升到省分公司總經理,靠的是一周七天喝大酒,甚至親自幫醫院主任遛狗接送孩子。
周長明一介粗人,學歷也不高,並不知道要怎麼和季總聊天,季總身上沒有他熟悉的江湖氣。
隻能靠熱情來彌補。
程音吃了半頓飯,大致琢磨出了周長明的人設,也明白了他為什麼如此殷勤。
杭州的新研發中心一旦落成,浙江省分公司的職能就不隻是銷售,周長明對技術一竅不通,擔心自己將來坐不穩位置。
這一趟杭州行,他必須把上峰哄好。
所以他變著花樣安排周末的行程,盡量增加陪同時長——人的感情都是處出來的,趣味不投沒有關系,多刷臉總沒壞處,多少三甲大主任,都是被他這樣拿下。
可惜,季辭不賞這個臉。
“周末我有安排,”他溫聲拒絕,對梁冰也是同樣指示,“你們也不用跟著。”
領導有私人行程,再不懂事的人,都知道這時候不該往跟前湊。
周長明幹銷售的,當然看得懂眉眼高低,隻能怏怏作了罷。他又問梁冰和程音,想不想到處走走,季總巴結不上,巴結他的心腹也聊勝於無。
梁冰不置可否,他聽他音姐的。
程音卻沒顧得上搭腔。
她低頭擺弄手機,面前一隻瓷白花瓶,插著兩支新剪的粉色繡球,團團如煙,襯得她面色一並泛著粉。
就在剛才,季辭發來一條信息。
Z:說你也有安排。
程音現扯了個謊,說自己有老同學在杭州,既然沒有工作行程,她也請一天假。
周長明平常混說慣了,隨口一句“男同學還是女同學”,挨了梁冰一記眼刀,偷覷那位18樓的大佬,果然面色不虞。
他不敢再造次,隻道季總海歸博士,趣味高雅,看不上這類粗俗玩笑。
餐後一路無話,恭送他們去往下榻的酒店。
第22章 羲和
清波橋下, 柳浪聞鶯。
“柳鶯裡”原名浙江省.委第三招待所,是省警.衛局下屬的事業單位。酒店地段好,市價也高, 客人並不太多, 得以鬧中取靜。
牆外遊人如織,牆內庭院幽深, 唯有樹影婆娑,靜靜灑了一地。
季辭住臨湖的套間,跟程音他們不在一棟樓。周長明前後張羅,辦妥了入住,思來想去,還得再厚一回臉皮。
“季總, 您難得來,我耽誤您半小時,匯報一下上半年的業績。”
集團高管蒞臨,基層先小意伺候,再磕頭訴苦, 盡量要些資源,這是地方上的慣例。
既是慣例,季辭不能不允,隻是在離開前, 他特意看了一眼程音。
這一眼意有所指,程音還沒懂,站她旁邊的梁冰先懂了。
半小時後, 梁秘書準時敲響了老板的房門, 提醒周長明時辰已到,改日請早。
再十分鍾, 程音的手機收到了信息。
Z:若是沒睡,現在下樓。
程音哪可能睡。
她一直盯著和季辭的對話框,第一時間就看到了這條消息。閉眼數了三個呼吸,程音佯作冷靜,回了個“好”。
人已經直接跳起來了。
步履匆匆,停在了玄關鏡前,鏡中人素著一張臉,明明沒有化妝,雙頰卻粉光脂豔。
不管什麼年紀,隻要樓下等的人是他,她就不可能心平氣定。
那一年她家破人亡,無奈之下隻能住校。臨近寒假,宿舍人去樓空,程音獨自倚窗,面無表情,看同學被家長陸續接走。
獨自一個人過年,之前沒有經驗,從今年開始學著習慣,也沒什麼大不了,她木然地想。
就在這種自暴自棄的心情中,隔著光影交織的玻璃,她看到了他的身影。
逆著人群流動的方向,在冬日清寒的天光中,來到了她的宿舍樓下。
恰如今晚。
樹影搖曳,落在他齊整的襯衣肩頭,畫面靜謐而深邃。
這家酒店在收歸國有之前,曾是民國省長的宅邸,再往前是南宋的御花園。樹木經逾百年,植被蒼蒼鬱鬱,映照著燈下靜立之人。
那種氛圍,仿佛畫卷緩緩鋪陳,故事即將開場。
程音在門廳的隱蔽處略站了會兒,直到臉上熱潮消退,才穩住呼吸,推門出了樓。
“季總。”
她站開一些距離,稱呼又拉開一些距離,找準了自己該站的位置。
季辭神色淺淡,與她目光相接:“晚上方便出門嗎?”
程音忙點頭。
他又看了一眼表:“你一般幾點睡?”
“很晚的,”程音脫口而出,又覺表現過於熱切,“您要是有工作安排,我隨時都可以加班。”
工作,她必須強調,一切是為了工作。
他點了點頭:“那麼,出門走走。”
說是走走,其實有車,黑色,低調,隱匿於暗夜。
程音在電視劇中見過類似的車型,乘坐單元的私密性極好,與駕駛艙完全隔開。
撲面一股淺淡的薄荷煙味,她尚未分辨清楚,已經被皮革柔和的氣息遮蓋。
內飾處處顯出奢華,程音小心落座,手腳不敢亂動,鼻息也盡量放輕。
她本想問一句,他要帶她去往何處,轉頭看了眼,悄然閉上了嘴。
男人背靠寬大的座椅,輕輕闔著眼。
他側臉的線條冷峻沉穩,看起來有些疲憊,又有種矛盾的松弛。像走了很久遠路的深夜旅人,叩開了一間溫暖旅店,總算找到一個地方歇腳。
車窗外是熙攘喧騰的西湖夜,車窗內是靜謐安寧的方寸地。程音不敢大聲呼吸,神思也跟著車搖晃不定。
她正有些疑心他是否已經睡著,忽聽他在黑暗中開口。
“知知。”他聲線低沉。
程音一凜。
季辭睜開眼,轉向她所在的方向,清晰的側臉線條變成黑色剪影,唯有瞳仁時明時滅,映著車窗外的燈光。
“你這麼多年,都沒去看過程老師?”
到底還是來了。
她本以為,他再不會跟她提起這一茬。
程老師也就是她親媽,旁人一般尊一聲“程教授”。季辭從小叫她“老師”,習慣了便一直這麼叫。
程音目光遊離,車窗明淨,映著她略略失神的臉。
“沒,”她笑笑,“有什麼可看的。”
確實沒什麼可看的,八寶山上的一個小格子,平平常常,毫無觀賞性可言。
程敏華女士來去自由,突然有一天不想活了,拋下一切說走就走,想來也不會在意,逢年過節有沒有收到她燒的香。
季辭卻不是這麼解讀的。
“你還恨著她麼?”他問。
“沒有啊,怎麼會,”程音笑道,“我又不是十幾歲的小孩。”
隻有十幾歲的小孩,才會在被媽媽拋棄時,哭得撕心裂肺。
那次她差點跟著程敏華一道自殺——連最愛她的人都撒手不管了,她還有什麼存在的意義?
鬧到家破人亡,說到底,全是為她所累,她哪有臉繼續活著?
是三哥,沒日沒夜看著她,才攔住了她邁向地獄的腳。
可到最後,三哥不也離她而去了嗎?
被至親拋棄的絕望,第一次嘗到時,比死都要寒冷,但多來幾次,就會在麻木中習慣。
“我要是還恨她的話,”程音笑得灑脫,“就不會改成跟她一個姓了。”
也不會坐在這裡,好好跟你說話。
人生是一場漫長的必修課,會將人慢慢磋磨成意想不到的形狀。
這世上有很多事,分不清對與錯,也不存在原諒和悔過,隻有接納,共生,奮勇向前,永不回頭。
程音輕輕吐出憋在胸口的氣息,笑容淺淡平靜:“季總。”
稱謂決定身份和關系,她可千萬不能再把關系弄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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