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十二點了,天上沒月亮,地上沒燈,她確實看不見。
今晚的風還格外大,程音被吹得站不穩腳跟,想想是不該犟嘴,隻能沉默地跟住季辭,走進了漆黑的胡同。
男人單手抱娃,另一隻手借給程音攙扶,接近零度的天氣,他竟隻著一件襯衣。
體溫高的人果然不怕冬天,透過單薄的織物,她冰冷的指尖也染上了些許溫度。
雖然不想承認,但這一刻,程音的心緒穩妥而安寧。
短短幾百米,竟讓她生出了貪念,希望回家的路可以再長一點。
但,總有走完的時候。
“到了。”程音站在四合院門前,伸手去接鹿雪。
院門上方鑲有一盞昏黃小燈,瓦數不高,已足夠她看清道路。
也能讓他看清,院子裡破敝雜亂,四壁皆汙,絕非他可涉足之地。
自尊心讓她無法同意他繼續走近。
別看了,我茅屋被秋風所破,八面漏風,毫無尊嚴可言。
程音的態度如此堅決,季辭隻能無奈松了手。
然而程音抓住睡熟的鹿雪,摳了半天……居然沒能摳下來。
剛一掀開羊絨外套,小姑娘就猛地瑟縮成團,兩隻肥胳膊緊緊摟住了季辭的脖子。
程鹿雪什麼都好,就是有點賴床,尤其今年入冬之後——胡同房沒裝暖氣,程音也不舍得整晚開空調,早上弄她起床,便成了一個老大難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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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溫暖的被窩是艱難的,更別提季辭肩背厚實,體溫又高,睡起來比床還舒服。
程音用力扒拉了兩下,這小孩居然還哭了,嘴裡嘟囔著:“媽媽我冷,再睡一會兒,就五分鍾。”
邊說,邊手腳並用抱緊她的大抱枕……並在他昂貴的白襯衣上留下了幾個小腳印。
程音腦袋嗡嗡的,胳膊卻拗不過孩子的小胖腿。
季辭溫聲建議:“要麼先進屋?再吹一會兒,孩子該著涼了。”
程音看看娃睡得紅撲撲的小臉,再看看季辭被踢得慘不忍睹的襯衣,當機立斷推開了院門。
進門走廊逼仄,頭頂東一掛臘腸,西一掛腌菜,懸滿了有礙觀瞻之物。
腳下也很雜亂,程音一路小跑,火速打開自家的門,還想再攔,季辭已經抱著鹿雪進了屋。
幸好,他並沒有順手打開屋頂的大燈,也沒有繼續往深裡走。
程音快速摸到窗下,擰開了桌上的臺燈,調到最暗的一檔。
無論如何,她不想讓他看清楚她當下的窘況。
其實還是能看出個約略。
房子二十平米,在胡同房裡算是面積大的。層高也說得過去,老房子就有這點好處。
問題是這個家,實在太窮,屋頂一高,反而顯得屋裡空落,家徒四壁。
一床、一桌、一椅。一個舊電磁爐並幾瓶調料,權當簡易廚房。一個跳蚤市場買來的兒童澡盆放在角落,算是唯一的衛浴設施。
再無他物了。
季辭早就猜到,程音大概是個什麼居住條件,但親眼目睹還是心驚。
在飛馬給他的調查報告中,他見過一張在她家院子門口拍下的照片——白日裡有陽光,看起來還算有點溫暖的煙火氣。
而今晚這樣欲雪的寒夜,站在這樣一間屋子裡,隻覺得處處悽冷。
冷得刺骨。
程音也感覺到寒意侵人,她從桌子抽屜裡扒拉出空調遙控器,裝上電池,打開了空調。
電費貴得讓人肉疼,但這場面她不能不撐。
卻不知是太久沒用,還是空調上了年紀,出風口一陣吱嘎作響,熱鬧倒是熱鬧,熱氣半天也沒吐出幾口。
程音隻好手腳麻利地燒了壺水,灌好熱水袋,連哄帶騙地將鹿雪騙進了被窩。
一轉眼,她又掃到床邊晾掛的內衣,粉的粉,藍的藍,弄得她臉紅的紅,熱的熱。
伸手將衣服扯下,盡數丟去床裡,程音慶幸自己給床多加了道布簾子。
唰一下拉上簾幕,假裝方才無事發生。
一通安置,總算孩子上了床,她也回了家——空調漸暖,夜幕深暗,他該走了。
“謝謝。”程音低著頭,不知如何下這個逐客令。
季辭似乎並沒有要走的意思。
他靜靜站在門口,看著她四下忙碌,看著她六神無主。
聽到她道謝,他也不應答,隻站那兒將她看著,目光深濃得讓人承接不住。
“知知。”半晌,他道。
程音頭皮發麻,不懂為何他執意要用這個名字來喚她。
其中的親昵意味,以及與過往的深度捆綁,讓她每次聽到都想逃跑。
她不抬頭,他就繼續叫:“過來,知知。”
程音過去了,因為不想聽他再叫第三次。今晚季總在抽什麼風,她不是很懂,但他叫她的那個口吻,她有點受不了。
簡直有點深情款款的意思。
他又犯病了不成?
第35章 幻境
人在犯病的時候, 是沒有行為邏輯可言的。
季辭把程音喚去,離熟睡的小孩遠遠的,明顯是有話要講, 等她真站到他跟前, 他又不講了。
隻細細地端詳她,好像第一天認識似的, 稀罕地,認真地,用目光描繪她的眉目。
“季總,時候不早了,您請回吧。”程音決定不委婉了,她直接趕人。
“好像不行。”季辭予以拒絕。
程音困惑地抬頭:“為何?”。
他一臉認真:“我衣服髒了。”
她這才發現, 他那件挺括潔淨的白襯衣上,除了腰上有幾個小黑腳印,肩頭也湿了一大片,不知是口水、鼻涕還是眼淚……
程鹿雪的傑作。
這下是真尷尬了,程音趕緊拿剩下的熱水, 搓了塊幹淨毛巾遞給季辭。
腳印兩說,口水總得先擦了……
他卻沒有伸手來接。
“我夠不著。”
怎麼可能夠不著,那是肩膀又不是後背……
程音沒敢駁斥,她正歉疚著, 於是她上前一步,踮腳幫他清理肩膀上的汙漬。
然而湿毛巾越擦,湿跡擴開得越大, 最後幾乎印出他肩部的肌肉線條來。
更沒法出門了……
程音訥訥住了手, 又轉身去找幹毛巾。
“前幾日,”他在她退開之前, 忽然出聲詢問,“在杭州,我是不是發病了?”
程音當場僵住。
“是你來救了我,對嗎?”
她再怎麼也沒想到,他會突然翻開這一篇。
那一晚可不能提,連想都沒法想,一想她整個人都要燒著。
程音往旁邊讓了讓,背過身去,佯作鎮定去搓毛巾。
“沒有啊。”她搓得很起勁。
他再度走近,在她身後道:“你耳朵紅了。”
好的,謝謝你指出這一點,現在搞得我臉也紅了。
程音不說話了,她一門心思與毛巾搏鬥,搓得指關節都微微發疼。
然後那條毛巾,被他從她手中抽離,再被擰幹,輕裹住她的手,逐根手指慢慢擦幹。
他將她轉了個方向,低頭認真地幫她擦手。
擦得慢條斯理,又理所當然。
確實以前這種事季辭沒少做——她吃東西之前總是忘記洗手,必須三哥前來緝捕歸案,將髒爪子強行按進水池。
但十歲之前和現在,可絕對不是一回事……
程音將手背到身後,差點面斥請他“自重”,誰知他又丟出一個重磅問題。
“那天晚上,你是不是叫我三哥了?”
他眼中笑意甚濃,笑得她當場惱羞成怒:“我沒有。”
“我聽見了。”
“你聽錯了!”
“好,”他從善如流,“我聽錯了。”
“但你可知道,”季辭略微彎腰,認真看她的臉,“我在那個時候,並非完全不清醒。”
程音如遭雷劈。
頸後汗毛豎起,她本能地想要逃走,可惜為時已晚,他問出了那個致命的問題。
‘知知,那晚我吻你了,對嗎?”
季辭其實並不確定,他那天晚上到底做了什麼,他自己也在猜。
他的“急症”,最近發作得越發頻繁了。
這不是一個好現象,代表著他身體的承受力在下降,容易讓他的秘密暴露於人前。
這個秘密,就連季辭最貼身的助理梁冰,也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根本說不清老板生得到底是哪種病。
其實那不是病,隻是副作用而已。
出於科研的目的,季辭在顱內植入了一對視覺假體。
通過對假體進行微量的電刺激,可以誘發視覺通路的神經興奮,進而產生光幻視,即使是盲人,也能一ῳ*Ɩ 定程度上恢復視覺功能。
這項研究如能成功,將具有劃時代的意義。
但它是一條從未有人走過的路。
在這條路上,研究者完全沒有範例可以遵循,隻能自行摸索前行,跌跤摔跟頭是家常便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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