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辭之所以會偶發神經系統錯亂,正是因為假體在刺激視覺通路時,會同時影響周圍的皮層。
一旦刺激劑量失誤,受體便會陷入短暫的認知混淆。在此期間,意識完全不受自主控制,也許會記憶留存,但這種記憶並不可信。
換句話說,季辭根本分不清混亂中留下的記憶,究竟是幻想還是真實。
當然,大部分時候,由於幻境看起來過於荒唐,他要做出確切的判斷並不困難——譬如七年前,他第一次植入假體的那一夜。
無人協助,自行手術,初次試驗,難度不言而喻。
由於首輪的刺激劑量把握不準,當時他直接陷入了昏迷。
等他再醒來時,眼前的世界莫名變成了多維空間,隨意延伸出不可能的時間線。
他跌跌撞撞走在街上,一頭扎進幽暗的後巷。在那裡,他竟然再一次見到了知知。
失蹤了5年4個月零16天的知知。
起初季辭甚至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眼前光譜流轉,忽明忽暗,熟悉的街景變成賽博朋克風味,仿佛某種科幻電影的布景。
車燈照進暗巷,兩隻狼人正在撕咬無辜的少女,那時他意識到,自己恐怕是在做夢。
北京城怎麼可能出現狼人。
道德感作祟,即使在夢裡,他也還是奮力上前,拾起一根木棍,趕走了那兩頭怪物。
他在夢中見義勇為,夢神便賜予他至高獎賞:女孩的臉在光暈中顯現,竟是他夢寐以求的那張臉。
知知雙目微睜,在看清楚他的那一刻,露出泫然欲泣的笑容。
“三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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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稱呼,讓他越發篤定,自己身陷於夢中。
可是他畢竟找到了她,在輾轉多年之後。是真是夢,今夕何夕,對他而言已不再重要。
他牽著她在夜幕下奔跑,身後遠遠綴著狼群。
他們小心閃避,跑過長長的樓梯,終於躲開了追捕,在黑暗中緊緊相擁。
“三哥……”私密黑暗的小房間裡,她低聲呼喚,親吻他的嘴唇,下巴和喉結。她的舉動熱情而大膽,比年少時更甚。
“你說過要等我長大,我長大了。”她悄聲耳語,握住他的手,讓他感受她的心跳,是前所未有的激烈。
那應該是某個小旅館的二樓,窗外流淌著濃鬱華美的霓虹,光線妖娆起伏,卻比不過她的腰線玲瓏。
在這樣的夢境中,理智完全沒有存在的空間。
季辭從未想過,他能放縱到那般地步。
多年克制一朝崩壞,心魔一旦被喚醒,讀多少聖賢書都壓制不住。
而她也是個不怕死的,長夜漫漫,醉意燻燻,她死去活來不知幾番,稍一清醒,竟還敢繼續撩撥。
興致來時,還跑去推開了緊閉的窗戶,皎潔手臂探出陽臺,霓虹燈流光溢彩,映著她掌心蓬松的一團雪。
那是一個雪夜。
冷風奔湧而入,卷起她烏濃長發,落在羊脂白玉似的腰背。街市傳來行人踩雪的聲音,他心頭火起,伸手將她拖回房間,狠狠合上了窗戶。
窗邊,桌邊,哪裡都逃不脫,哭求也沒有用。
他將她扣於桌前,從背後咬住她的脖子,齒尖兇狠地尋覓動脈的搏動。
呼吸節奏全亂,他清朗的聲音也變得喑啞:“哭大聲點。”
這麼多年,折磨了他這麼多年,她必須被施以懲戒。
第二天清晨,季辭從夢中醒來,頭痛欲裂,緩了許久視力才恢復了正常。
他確實歇在一個旅館的房間,窗外也確實下著雪,霓虹燈熄了,在白雪中隱約露出幾個字:某某招待所。
殘存的記憶令他震驚,滿床的狼藉更是不堪入目。過了很久,難堪之色才從他清俊的臉上褪去,他將衣物穿戴齊整,仔細搜遍了房間的每一處。
確無第二人存在過的痕跡。
下樓問前臺,答曰他獨自入住,並未見過描述中的女孩。
他在白茫茫大雪立了很久,不知是喜是悲。
從那之後,一切都變得有所不同。
季辭還和往常一樣自律,按時起居,潛心科研,每天兩點一線。
但在工作之餘,他逐漸變成了一個戶外愛好者。
他會找熟知情況的孟少軼幫忙敲定路線,對接地導,路徑遠至海邊,深至山間。接頭之後,他便與她告別,獨自踏上未知的旅途。
心中暗含一個期待,當他穿過廣袤世界,也許在某個轉角,能再次獲得一場奇跡般的相逢。
……
這就是為什麼,梁冰不說,季辭下意識認為,他又墜入了一場新的幻境。
這些年他以自身為實驗體,不斷推進測試並記錄數據,穩妥起見,再沒有用過超量的刺激。
他絕不會承認,自己會在夜深人靜時,一次次回憶當初的那場幻境。
更不會承認,他又因此做過多少難以啟齒的夢。
夢中林林總總,破碎又荒唐,交織著過往與幻想,她淘氣而狡黠,每每誘他近身,卻似指尖砂礫,昨年之雪,怎麼都抓不住。
可以想見,當他再次在幻境中將她捕捉,握牢在手心,是怎樣一種心情。
所以才會失控吧。
季辭垂眼,看著程音被咬破的唇角:“這傷,是我弄的嗎?”
程音從他拋出那個勁爆問題,就被直接點了啞穴,沒想到又來了一句更勁爆的。
她想逃走,但背後有張桌子,根本無路可逃。桌上臺燈亮著,是漆黑室內唯一的光源,暈黃光線從她背後圍攏而來,照映出一種暮色迷離的氛圍。
亮處暖赤,暗處鴉青,色彩的對比度拉滿,而他站在半明半暗之間,顯得發色如墨,鬢角如裁,眉目俊美到森嚴。
她艱難地移開了視線,抿了抿唇:“不是。”
“你撒謊的時候,有些小動作,”他聲音裡帶著笑,“我每個都認得出來。”
這是實情。他倆從前天天貓捉老鼠,她再詭計多端,都逃不出他的明察秋毫。
程音隻想趕緊結束這個對話,於是硬著頭皮承認:“你當時情況比較緊急,我幫你做了心肺復蘇,僅此而已。”
“嗯,謝謝知知救我一命。”
見了鬼,他那一聲“嗯”,含在一聲輕笑當中,居然還帶著寵溺的波浪線。
“沒、沒有其他的了。”她有點結巴。
“嗯,我相信你。”
語言是怎麼表達出相反意思的,這是語言學家至今也沒研究透徹的領域。它與氛圍有關,與表情有關,與說話的人略帶調侃的眼神有關。
程音實在受不了這種曖昧對峙,心一橫:“反正不是我主動的,我對你,已經沒有那種心思了。是你自己……”
是你自己認錯了人,我受了池魚之殃……
這種話程音到底沒說出口,人不能得了便宜還賣乖,實事求是講,至少在當時,她還挺沉醉其中的。
“不過,你那都是無意識的行為,不用放在心上。”
程音本來還想加一句,“我不介意”,轉念一想,她其實還挺介意的。
這事不能往深裡想——她介意的並非是自己被吻,分明是被誤當作另一個人……
很嫉妒,很難受,果然熊醫生說的沒錯,她說自己不在意季辭,根本就是嘴硬。
程音忽然覺得眼圈發酸。
天吶,她該不會是想哭吧。
程音眨了眨眼,看了眼季辭的肩膀:“衣服幹了,你可以走了。”
她的態度硬邦邦的,連禮貌都不想再顧及。他卻站著沒動,甚至又靠近了些許。
程音驚了下,手不自覺撐住桌子,身體後移,試圖保持一個安全的距離。
失敗了。
他俯身,胳膊越過她,按滅了桌上的臺燈。黑暗突然降臨,柔軟地將他們包裹,現在整個屋子的光源,就隻剩下桌子旁邊的那扇窗。
程音此時背靠著那扇窗,幾乎坐到了身後的小方桌上。
而後,她感覺到比黑夜更柔軟的存在,輕輕落在她的額角,那是一個飽含了溫柔和憐惜的吻。
“現在呢?”他低聲問。
“現在,我可以放在心上了嗎?”
程音不知季辭是何時離去的。
起初,他還試圖與她交談。問她之前說的那些話——後悔喜歡他,不認他這個三哥等等,是否都是氣話。
問她這些年為何杳無音訊,難道一點都不記掛他。
問她為何當年一走了之……
若是程音還能正常回話,定會當場憤然反擊,怎麼他竟顛倒黑白。
可她回不了一個字——他居然將她直接抱起,放在面前的桌上,再兩手扶住桌沿,以一種圈禁的姿勢在問她的話。
她的主板直接被/幹燒了。
她像一臺故障了機器人,既無法接收,也無法發出信號。程序運行了半天,最終隻輸出結結巴巴的一句:
“這、這是我家,你走。”
程音自覺這句話聽起來非常冷酷無情,多少挽回了一點氣勢,不想他聽完反而在笑。
“知知困了,”他的聲音如同催眠,“好,那我們明天再聊。”
“不跟你聊。”
“好,那等你什麼時候想聊。”
“不想聊。”
“嗯,知知想做什麼,就做什麼,不過現在好晚了,你應該上床睡覺。”
就算在她很小的時候,他也沒有用這種哄小孩似的口吻跟她說過話。
程音懷疑他剛才在來的路上,被隔壁的狐狸吃了。
不然就是黃大仙,胡同裡的房子老,巷尾還有一座以前的王府,這種地方就很容易鬧點靈異。
男狐狸怎麼可能輕易將她放過,竟摸了摸她的耳垂和下巴,又俯身親了親她的鼻尖,才道了聲晚安,離開了她的小屋。
而她就這樣魂不守舍,保持著同一個姿勢,呆呆地坐在桌上,背靠著窗戶。
空調出風口咯吱咯吱,還在賣力地工作,她的大腦昏沉缺氧,臉頰紅熱發燙,一秒比一秒更嚴重。
冬天開空調取暖,就是會帶來這樣的副作用。
過了很久,突然背後的玻璃上,傳來沙沙的打擊聲。程音轉過頭,將滾燙的臉頰貼在了冰涼的玻璃窗上,總算喘勻了那口氣。
窗外,朔風卷著鉛雲,鋪展在整個城市的上空,將無數雪白的顆粒,旋轉拋送至每一個角落。
下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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