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吧。”奶奶笑,“後來我每次進山都會給她帶點城裡的日用品。最多的一次是她結婚,我包了車送來被褥,涼席,縫纫機,五鬥櫃……”
方尖兒忍不住打斷:“照您這麼送,那她生孩子時您不得把醫院也送來?”
“她沒生。她和她兩個……”奶奶說到這忽然不說了,轉口道,“路周是她撿來的。撿來時沒那麼小了,已經學會了走。”
“啊?棄嬰?”
央儀吃飯的動作微頓,望向奶奶。
奶奶搖了搖頭:“不清楚。沒毛沒病的,還是男孩。”
“後來呢?”方尖兒問。
“他們本來沒小孩,就當自己的這麼養著了。再大一點,小孩要讀書了。家裡有分歧,除了他媽媽沒人想讓他去念書。磕磕絆絆讀完小學,又吵了一次。那次我進山,就做了他們家人的思想工作,最後同意把小孩送到縣城接著讀。”
“再再後來?”
“再後來,你爺爺身體不好,我來得就少了。”
再後來,他讀了個不錯的大學。
央儀在心裡回答道。
“他知道自己是撿來的嗎?”方尖兒託腮。
奶奶沒正面回答,隻說:“那孩子聰明得很。”
感慨完一回頭,方尖兒發現央儀在發呆。
於是朝她晃手:“喂,在想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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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提他倒還好。
一提,央儀就想起下午分別時,他好像在不開心。
這種不開心與親人過世無關,而是才冒出的、淺淡到近乎於無的情緒。
央儀沒說,指指自己的腦子:“什麼都沒想,空空如也。”
“那你老盯著手機。”方尖兒吐槽。
手機屏幕是黑的,回來後,央儀嘗試過多次轉賬,隻不過沒找到信號。她甚至想要不要問方尖兒借現金湊湊,先給人付過去。
盯著黑黢黢的屏幕若有所思。
方尖兒卻會錯意了,恍然大悟:“我知道了!你在等孟總消息!”
“……”
方尖兒躊躇:“難道我猜錯了?”
“沒有!”央儀摒去腦中雜念,“你猜得很對!”
閨蜜很善解人意,晚飯後小手一指,給央儀指了條明路。
“看你心不在焉的,實在是傷害我這條單身狗。看到那個梯子了嗎?”
央儀露出迷惑表情:“怎麼了?”
“順著這個梯子爬上去,屋頂上說不定能有一格信號。去吧,朱麗葉。你的羅密歐在等你。”
“……”
想想一直顯示失敗的轉賬消息,數分鍾後,央儀還是硬著頭皮攀上了木梯。
山裡的天暗得很快,晚飯時還是一半靛藍一半橘的,這會兒山巒遮擋,放眼望去天色已經徹底昏沉了下來,隻有一兩豆燭火在山影裡飄搖。
這座小樓並不高,堂屋做了挑高,二層就變成了窄小的閣樓。因此屋頂也不過就是尋常樓房一層半的高度。
完全激發不了央儀的恐高屬性……
她扶緊木稜往下一瞧,灰撲撲的地面天旋地轉起來。
……救命,說大話了。
好高。
深吸一口氣,再瞧。
……救大命,旋得更快了。
央儀閉上眼,渡出好幾口氣。指揮自己——吸氣、吐、吸氣、吐、吸氣——心跳在反復調整中慢慢恢復原狀。
她睜開眼,兩腿依舊蹬著梯,左手扶住木稜,右手摸索到手機,慢慢舉起。
旋轉,旋轉,旋轉……一格!
有信號了!
隻要能把這筆錢轉出去,她立即馬上下去,一秒鍾都不想耽擱。
這麼想著,央儀舉高右手。
隨著那格信號不斷波動,手機在掌心震了起來。才與世隔絕一兩天,她就缺席了一堆消息。
央儀快速滑了一遍,手指停在顯示了數字一的孟鶴鳴頭像旁。
孟鶴鳴不會浪費時間在寒暄上。
點進去,果然看到孟鶴鳴說,四天後法國直飛雲州。
……當然不可能是特意來接她。
央儀不由地雙手捧起手機,一字一字回復:【這次出來我沒帶合適的衣服和首飾】字打到這,她停下片刻,又一股腦地刪了。
這麼說仿佛在問他討要東西似的。
她又輸入:【是要出席什麼場合,我提前準備】到此,停幾秒鍾,再次刪除。
好多餘,他哪次不是叫人準備得周周全全的。
編輯刪除,編輯又刪除。
最後央儀隻回了個好字。
信號轉了若幹圈,終於把這個字傳達到了孟鶴鳴那邊。央儀稍稍安心,再次打開路周的聊天框。
一零零零零——
這信號跟她有仇似的,一到正事兒就不行了。
屏幕上旋轉的圈陷入了無限次循環。
央儀索性不再盯著,將手機攏在掌心放到一邊,視線向愈發墨色深重的山望去。
純欣賞、不深入的話,這些連綿大山還是很可愛的。尤其是清晨雲霧迷蒙的時候,仿如仙境。
到了夜裡這會兒,沒有城市的光汙染,隻有一輪殘月。山巒線條隱在天幕下,安靜到令人心醉。
央儀痴痴望著,忽得聽到腳下有聲。
她低頭。
扶梯旁晃過一個高大的模糊身影,待要細看,眼前暈眩起來。她趕緊打住,抬頭望天。
“方尖兒。”央儀憑直覺叫道,“我好像下不來了。”
怕高隻是央儀恐懼生涯裡平平無奇的一項。她的嗓音並未有太多變化,不像下午似的,幾乎要破碎。
不過院裡的人像是不太放心,很快能聽到木梯響起的咯吱聲。
央儀仰著腦袋繼續望天:“我緩一緩說不定就行,你上來幹嘛。這裡好窄,兩個人連轉身的餘地都——”
視線慢慢垂平,她驚得差點跳起來:“怎麼是你?”
說話間,黑影已經順著木梯爬到了頂。
他雙手撐在扶梯兩邊,後背微躬,一件寬松的棉T藏不住年輕且優越的身形。在聽完他的故事後,連看他都帶著破碎的濾鏡。
殘月被遮擋。
站定在最後兩階的路周俯身看她:“你怕高?”
央儀一時無言。
他又問:“為什麼還總站在高的地方?”
哪有總?
露臺有護欄,屋頂是為了那筆轉賬……
攏共就這麼兩次,還都被他撞見了。
仿佛聽到她的腹誹,路周面對面地正視她:“你就算現在轉給我,我也不一定收得到。”
“……”
年輕的腦子就是好用。
央儀索性將手機揣進衣兜裡,“那……下去?”
男生不放心道:“你行嗎?”
行,怎麼不行?
蹬在木梯上的腳踝動了動,央儀示意他先。
等到他褪開,那輪殘月又出現在了眼前。月光輕盈灑下,照著他不聽話的一縷亂發。
央儀強忍住想要替他撫平的衝動,手指捻在一起,在木稜上按得青白。
梯子的咯吱聲忽然停了。
路周在幾步之下仰頭:“怎麼了?”
“沒事。”央儀松開手指,“這梯子承受得住我們兩嗎?”
奶奶家的這把梯看起來不常用,更別提時常修整了。路周心裡沒數,抿唇:“到了喊你。”
幾秒後,他落地:“下來。”
央儀深吸一口氣,原本是打算閉著眼睛下的。
但倉促的一瞥,她似乎看到他大張著手臂,要擁抱的姿勢。疑心自己看錯,剛要再看,忽得聽到夜風送來他的聲音。
“跳也行,我會接住你。”
第13章 螢火蟲
央儀瘋了才會跳。
但她落入陌生懷抱時,還是愣了數秒。
快要到底時,那節木梯松了,連續的咯吱兩下,緊跟著清脆的斷裂聲。
央儀腳下一滑,控制不住地往前摔去。
草木香灰的氣味慢慢鑽進鼻腔,一點點舒緩著她劇烈跳動的神經。她的雙手還死死把在他臂膀上,指甲微微內嵌,在他皮膚上留下月牙兒般的痕跡。
男生幹燥的手掌正輕輕拍打著她的後背,隨著動作,肌理輕微起伏。
他的聲音落在耳邊,跟月光一樣輕。
央儀慢慢松下心神:“你在說什麼?”
路周看向她,神情松散:“小時候嚇到時,阿茲會唱的歌。”
距離他的阿茲下葬才不到半天。
再怎麼不親密,也是會想念的吧。
感同身受似的,央儀沉寂下來,甚至忘了從他懷裡出來。
許久,才安慰般刻意地扯開話題。
“這個梯子……嗯,果然受不住兩個人。”
路周笑了笑,似乎壓根沒被低氣壓幹擾。他注視那一截斷木:“還好是最後幾階。”
月光給了他一件浪漫的外衣,連他說話時的語氣都像帶上了不該有的、宛如情人間呢喃似的調子。
從他一開始出現就即將問出口的“你怎麼會來”拖到現在,最後在她嘴邊變成:
“現在怎麼辦?”
路周徐徐移回視線,像在考慮:“晚上動靜有點大,明天我過來修好它。”
央儀驚訝道:“你還會這個?”
“當然。”他眉宇間露出少年人才會有的得意。
到了這個時候,央儀才後知後覺落在後背的手掌滾燙,不自然地從他懷裡退了出來。
她咳嗽兩聲。
“會不會太麻煩你了?”
路周倏地開口:“你多重?”
央儀不明所以,猶猶豫豫報出一個數字。
男生挑了下眉,報出自己體重,又似笑非笑道:“總不會是你踩壞的吧?”
也是。
她隻是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央儀坦然了。
她環顧一圈,奶奶房間的燈已經熄了,屋前隻剩朦朧月光。
或許他原本是來找奶奶的。
想著要不要替他傳達來意,話沒出口,就聽他問:“要睡了嗎?”
“我?”央儀搖頭,“應該還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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