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麼多戰士啊——就死在了外頭。連段伯顏自己的兒子也沒有能回來。”
蘭山君心中一酸,趕緊低頭,“是嗎?”
鬱清梧:“是。”
他道:“他在文章裡說,天下山川,並不需要一個打仗的將軍。因為將軍打的是敵寇,不是內賊。”
蘭山君想起老和尚說:“所以我就回去做教書先生啦。這樣也好賺點銀子吃飯。”
鬱清梧:“但敵寇好打,內賊難殺。即便是段伯顏和太子一塊,也沒有能夠將內賊鏟除。”
蘭山君眼眶紅起來。
老和尚說:“哎,但教書也不容易。”
鬱清梧:“段伯顏和先太子……便去世了。”
蘭山君坐在他的對面,他每說一句,仿若老和尚也在她的耳邊說。
“小山君呀,枉我蹉跎半生,一事無成,還愧對父母兄弟,最後隻能來做和尚了。”
蘭山君深吸一口氣,“那要如何呢?如何才能鏟除內賊呢?”
鬱清梧就笑起來,“我並不自大,敢說自己可以。但我心中藏著一杆秤,自此不偏,永生不變。”
“前人沒有辦到的事情,我不著急。前人去世,我還活著。”
他對蘭山君說,“段伯顏曾經說,天下山川的安危,並不在於山川有多險阻,而在於君主的德行。”
可何其有幸,才能碰見一位有德行的君主。折太師沒有碰見,段伯顏和太子也沒有碰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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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笑了笑,“隻能慢慢來了。”
他說完,心中倒是暢快了一些。但他是痛快了,卻見她突然一臉的悲戚,周身顫抖。他一時之間,又手足無措起來。
他總是不懂她這股莫名而來的情緒。
但她眼眶都紅成這般,嘴唇顫抖得很,想來是想要哭的。
她在忍著哭。
她似乎一直都沒有哭過。她這個人,實在是堅韌得很,連哭也不願意。
他從沒有見過這般的姑娘,這讓他手足無措,根本不知道此時要用什麼話來安慰。
是因為她同情段伯顏?是因為她是蜀州人?家裡有人死在那場戰爭中?
可這時候,也不用需要知道那般多了。
鬱清梧心裡的柔腸就又轉起來,雖不明何故,但他說:“哎,山君,想哭就哭吧,別忍著。”
“——你別不好意思。你要是不好意思,我就跟你一起哭吧。”
“我現在也慘咧。”
第34章 偏我來時不逢春(34)
鬱清梧這個人,很能放得下臉面。人稱男兒有淚不輕彈,但他在蘭山君面前,是想彈就能彈。
他含著淚,低頭輕聲道:“山君,多謝你,其實我心裡痛苦得很呢。”
蘭山君怔怔看著他,很有些回不過神來。但良久之後,她笑了笑。
一笑,淚水就落了下來。那些強忍著的,隻能藏而不露的心緒宣泄出來,讓她淚雖不多,卻渾身哆嗦。
隻是這回因帶著笑,便也顯得沒那麼痛苦了。
鬱清梧瞧了,也笑出聲,便又感喟他跟山君真是天生一對——都能這般哭著笑,笑著哭。
而後搬了小凳子坐得離她近了些,直直看向她,卻見她無動於衷。他就求道:“山君,我身上沒有帕子——還是想要個體面。”
蘭山君心愧,趕緊遞過去一條。
鬱清梧接過來‘不經意’看,發現依舊有一隻小小的虎繡在角落裡。他便有種失而復得的心滿意足。
先用它擦了擦眼淚,而後折起來,一邊往袖子裡面放一邊道:“你別笑話我,我這段日子也是憋得久了。”
一味的趕路,倒是忘記停下來傷心傷心。
所以說,人生不得意,便連哭都沒有時間和機會。
蘭山君被他說得感同身受,哪裡還在意他這點小動作呢?何況她冷靜下來,正在想著解釋自己為什麼會這樣。好在他實在是個開闊的人,主動道:“人想哭就哭了,哪裡有那麼多道理呢?你也曾為阿兄悲戚,為我擔憂。”
他揣摩著,道:“如此,今日為段將軍的身世哭一哭,實在是理所應當。”
他其實最想說的是:“你在我面前想哭就哭,不用有諸多顧慮。若是連哭也不敢哭,那嫁給我有何用呢?”
他便一點用也沒有了。
但交淺言深,他這般說,以後她就更不敢哭了。
哎,他也隻能陪著哭這麼一回。男人還是不能多哭的,哭多了,山君會不會以為他這個人軟弱得很?
他其實也是個堅韌極了的人,幾十棍子下來,他都沒喊一聲——山君又沒瞧見。
所以還是別哭的好。
蘭山君便發現,若人有底色,那鬱清梧的底色便是溫柔二字。
他對天下百姓溫柔,對她也溫柔。
因為是個溫柔的人,所以才能體會到天下蒼生的苦楚,才能說出永生不變的話來。
他是這麼一個人,她是慶幸的。
蘭山君思慮幾瞬,一邊感念他的好,但因她也要趕路,一邊便也顧不得他有多好。她隻是趁勢道:“鬱清梧,我願意幫你。”
鬱清梧詫異,“幫我?”
蘭山君:“你所做之事,與我不謀而合,我雖力微,卻也想出一份力。”
鬱清梧聞言,心中大驚失色,不敢叫她插手這些危險的事情,但面上卻不改,竟開始無師自通虛與委蛇,幹巴巴的道:“是嗎?這真是太好了。”
蘭山君卻看出他不信自己。這也沒什麼。她要做的事情,他遲早會知道,遲早會知曉她的心中也有一杆秤,也永生不變。
她站起來,認認真真的朝著他行了一個大禮,“自此之後,十年生死,願與君同。”
為什麼會說十年呢——鬱清梧當時沒問,隻顧得上感動,當晚回去卻輾轉難眠,幹脆爬起來,在札記上寫:“山尊許以十年,我心不安,如池中蓮花,空中懸月,雖是是一體,卻知蓮花生於池卻不落於水面,月懸於空卻不定在一處……好似我於山尊,不落,不定。”
他嘆息一聲,讓自己看開些,“但蓮無池水不生,月不懸空不明。我與山尊,彼此相成。”
第二日早早起來上值,誰知道錢媽媽更早,堵在院子門口質問他,“你昨日惹山君哭了?”
哭也有多種,但錢媽媽瞧著,他們絕不是為這段婚事定下來喜極而泣。她老人家擔心了一整夜,卻又不敢問蘭山君,隻好堵了鬱清梧問,“到底怎麼回事呀?”
鬱清梧寬慰她,“山君秉性良善,我說了件外頭的悲慘往事,她便感同身受哭了。”
錢媽媽哦哦了一句,隨口問:“什麼事呀?”
鬱清梧想了想,還是沒有瞞錢媽媽,“她應該是想問我的過去,正好說到了鎮南將軍段伯顏,她聽後覺得段將軍十分不易,又感念我以後也不易,便哭了起來。”
這話聽起來蘭山君似乎對他深情重義,錢媽媽聽了放心,“我還擔心你們處不好呢,沒成想如此的好。”
鬱清梧:“你老人家別擔心,就等著喝喜酒吧。”
錢媽媽哎了一聲,歡歡喜喜的走了。回去忍不住把話跟壽老夫人說,“山君這算不算還沒開竅?雖無明顯的情義,卻擔心清梧得很。”
壽老夫人卻半晌沒有回過神來。她慢吞吞問,“清梧說伯顏的過去,她就哭了?”
錢媽媽點頭,“對呀。”
壽老夫人卻想起了蘭山君說的點天光三字。想起了她擺放在窗口與伯顏如出一轍的花瓶。
山君似故人。
故人是誰,她一直想不通,現在卻覺得隱隱約約有些像伯顏。
隻是這事情實在是匪夷所思,她也沒有深思,隻是道:“切勿多言,小夫妻的事情,本沒有什麼的。結果你摻和進去,反而事情大了。”
錢媽媽狠狠點頭,牢記於心。
但人的身子,又不是獨獨是心的。於是等到蘭山君要回去的時候,便將老夫人的話左耳朵進右耳朵出,嘴巴也做不得主,一張一合:“山君,要是清梧欺負你,你就跟我說!”
蘭山君少被長輩如此心疼過,她點點頭,笑著道:“我肯定跟您說。”
所以說人和人也是奇怪,萍水相逢的,倒是成了親人。
——
蘭山君回鎮國公府,朱氏已經早早等著了。見了她就問,“陛下真賜婚了?”
蘭山君點頭,“是,老夫人說,陛下最近忙碌得很,也不是時時都能見她的。皇後娘娘身體不好,久不見人,更難請賜。所以昨日進宮,跟陛下談起子孫親事的時候便提了提,陛下很高興的答應了。”
她笑著道,“老夫人還怕您不高興,讓我跟您致歉。”
朱氏便終於放心了。她道:“讓老夫人不要這般說,她是媒人,我高興還不及呢。”
這門婚事定了,比什麼都好,宋家無論打什麼主意都不要緊。於是不再問起鬱清梧跟鄔閣老的事情,如同慧慧所言,無論鬱清梧現在跟鄔慶川是不是鬧僵了,難免以後不會重修舊好。
畢竟是情同父子。現在鬱清梧是陛下門面上的人就得了。
——鎮國公府現在還有誰能讓陛下記得名字呢?
她就道:“如此這般,便讓鬱家準備來下聘吧。”
蘭山君:“哎,壽府會幫著準備的。”
這倒是體面,朱氏點頭,“也行。”
她現在愁的還是蘭三的事情,悄聲問,“你昨日把宋家的事情跟壽老夫人說了吧?”
蘭山君:“是,說了。她也納悶,說宋家這麼多年不說親,怎麼會突然瞧上咱們家?”
朱氏憂愁,“老夫人經的事情多,若是連她都不知道,我便也想不通了。”
蘭山君遲疑,“三哥哥怎麼說?”
朱氏:“他還能怎麼說?非說我想多了。又怨我答應壽老夫人。”
蘭山君溫和,“他懂什麼呢?他都想要跟宋知味抵足而談了。”
朱氏:“……”
她一口氣噎著,道:“你也別總譏諷他。到底是你三哥。”
蘭山君:“是。”
而後道:“過幾日,等婚期定了,我想請祝家紜娘來家中做客。”
她與紜娘倒是常常寫信,但卻好久沒見了。
朱氏皺眉,“非要請?”
蘭山君正色:“母親,紜娘是我的好友,性情單純,並沒有什麼其他的心思,還望母親應允。”
朱氏還能怎麼辦呢?
真是一團糟。
但總算有一件事情是好的,她松了一口氣:“既然陛下的旨意都下來了,我就不去你祖父和父親那邊問了。”
派個人去告知一聲就好。
可等了等,又覺得這般於理不合,“會不會被你祖母怪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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