視覺也逐漸清晰,茫茫雨霧裡,他看到了宋歸塵,看到了蜷縮在地的一群修士,看到了垂死掙扎的陵光貴族。更遠處,還有癲狂的鮫人,哭泣的眾生。
“這就是你用命想守護的一群人。”樓觀雪的眼睛已經流不出眼淚來,輕輕地說。
珠璣死了,楚皇死了,鮫人百年流離,人類詛咒纏身。其實從他墜下深淵的一刻開始,報復就已經開始,當年入神宮的沒人善終。
可是這怎麼夠呢,他是天地間唯一的神,驕傲到極致,不叫天地陪葬都不甘心。
他往前走,黑袍上的血紋煞氣森森,銀發三千揚於空中。
空中泛起星星點點的白光來,微茫縹緲,帶起熟悉的冷香,流光匯成片片花瓣,在空中凝結。
幽幽藍光照徹天地,像當年初遇的夜晚。
雨也停了,煙塵血液被洗刷盡,剩一地焦土。
樓觀雪抬頭看天空,烏雲在散,海潮在退,天災在停止。
他所有的情緒收斂,臉色蒼白,雙目赤紅,從來沒有這麼一刻,心髒抽痛,血液冰冷。然後與天地同生的傲骨——被自己一點點親手摧毀。
樓觀雪踉跄一下,虛弱蒼白地笑起來:“好,你贏了。”
他將那條紅繩系到了自己的腕上。
“你想終止恩怨,我答應你。”
“我不殺他們。”
“可你既然一個人承擔了所有恨,就別想那麼輕易離開。”
他嘴唇蒼白,說到最後,眼神已經說不清是瘋狂還是清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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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觀雪往前走,路過宋歸塵時,血紅的眼眸靜靜垂下。
風卷起他的黑袍,靈薇花織成一條幽藍的河。
樓觀雪輕輕俯身,銀白色的長發落下像一捧深涼的雪。眼淚幹涸的眼眸沒有光澤,空洞冰冷,他兀地輕笑一聲,神性的容顏充滿妖邪魔氣。
樓觀雪啞聲道:“宋歸塵,思凡劍主,你可一定要好好活著啊。活著看看你是怎麼拖累蒼生的。”
“我答應他放下我的恨,可是沒說結束這段因果。”
樓觀雪聲音疏冷,落下如同最終審判。
“百年的恩怨,我沒說讓它結束。”
宋歸塵一下子瞪大眼。
而樓觀雪已經直起身子來。
橫立通天海上的白骨之牆將成為永恆。
鮫族不得歸鄉,不得輪回,隻能呆在這十六州大陸,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與人類世世代代糾纏。
……隻是他們將不再失去力量。
浩瀚的神光從樓觀雪指間蔓延開,隨著空中的靈薇花飛向天地。
城牆之外跪在地上的鮫人們忽然都愣住了。
衛流光已經急匆匆從牆上跑了下來,扶起衛念笙。
嬌養出的人類貴族少女一下子撲進懷,委委屈屈地大哭出聲來:“嚇死我了,嚇死我了,衛流光,我還以為我要被他們撕碎了!”
隻是她的話還沒說完,一聲冰冷的聲音響起:“退後!”
是薛扶光。
衛流光聽到這道聲音的時候愣怔了很久,但是接下來的事情已經不由他發呆。
他看到一個鮫人耳朵突然變尖,臉上長出密密麻麻的鱗片來,眼神掙扎迷茫,渾身抽搐,最後行屍走肉般重新站起來,神情猙獰,隻剩血腥暴虐。
這一次,不想鮫族之前化妖時一樣,瘋瘋癲癲神志不清。
這一次,每個鮫人的眼神都無比冷靜,也沒有絲毫瀕死之態。
他們伸出利爪,露出猩紅的獠牙來。
朝著這血氣森森的十六州皇朝。
人間,入夜。
第66章 碧落黃泉
樓觀雪拿著骨笛往外走。
天光破曉, 竹林裡鳥雀驚飛,烏泱泱覆蓋這座被大雨洗刷過的皇宮。
他抬頭,微光映入血色的眼眸深處, 靜靜看著這個地方。
他在這裡長大, 卻什麼痕跡都沒留下。
牆上的青苔在又一年的春光裡爛漫生長, 細碎的白花點綴其間,就像小時候冷宮那堵永遠出不去的牆。
其實他從出生開始就一直是一個人。
一個人在逼仄孤寂的冷宮長大,一個人面對瘋瘋癲癲的瑤珂,面對惡毒貪婪的宮人。
而當初那個男孩風風火火進入他障內,睜著淺褐色的眼, 像發現什麼新大陸一樣高興又得意地跟他說:“樓觀雪, 我知道你的心魔會是什麼了!”
心魔。
樓觀雪不屑地嗤笑了一聲。
他從來就沒有心魔。
他想活著,便隻是單純為此而活,自始至終就不需要救贖。
哪怕一無所有,生在深淵,他的目的也從來純粹清醒, 貫穿血液、扎根靈魂。
五歲荒草叢生的冷宮, 是他早已預見也早已勘破的紅塵障, 夏青的到來既多餘又吵鬧。可是驚蟄夜火洶湧燃燒, 那個男孩最後哀傷的眼眸,還是成為他一切劫難的開端。
真的是劫難。
樓觀雪根本不知道去哪兒。
就像當初他跟夏青說的, 他不屬於十六州大陸,也不屬於通天海。
現在記憶歸來, 他也回不去原來的地方。因為這一次,他有了堪不破的障, 被徹底困在紅塵中。
他心甘情願為夏青萬劫不復, 而夏青當著他的面為天下魂飛魄散。
樓觀雪唇色蒼白, 譏嘲地勾起唇角。
“夏青,我有時候都在想,這一切是不是你早算計好的。”
“是算計好的吧。”
“故意讓我愛上你,故意以這種方式讓我放過蒼生。”
“當年你也是奉師命過來的,對嗎?蓬萊之人,逢亂必出。所以你這是在幹什麼,以身飼魔?”
他最後走到了冷宮前,抬起頭,銀發長發如瀑,拂過血色的眼眸,裡面情緒空洞麻木。
樓觀雪神色嘲弄,低笑一聲,說話很輕。
“果然是蓬萊的小師弟啊,大仁大義,心系天下。”
可他說完,在原地沉默了很久,手指推開那扇陳舊古老的門,又覺得沒意思。
他想著既然夏青願意承擔所有的恨,那他就給他吧。
可哪怕把一切情愛當做算計當做戲弄,除了迷茫和難過,他竟然生不出其他情緒,沒有恨也沒有怨。
原來,他竟愛他愛到了這個地步。
冷宮在他登基後便廢棄了很久,雜草橫生,那口枯井依舊立在那裡,旁邊盤旋著條毒蛇。
樓觀雪靠近,毒蛇察覺危險便快速離開。
他垂眸看著那口井,在冷風中靜立了很久。忽然想起,夏青當初入障,似乎一開始也沒想著認真去救他。急功近利,風風火火,拙劣的演技,敷衍的示好,就連幫忙都是十足不耐煩。
夏青一開始是真的討厭他。
他同樣一開始隻想著利用。
那麼是什麼時候開始不一樣的呢。
樓觀雪坐到井邊,黑袍覆蓋荒草,往事一幕幕浮現腦海。
摘星樓內,他像逗小貓一樣逗弄夏青,性格惡劣地總想惹他發火。後面才發現,夏青是很容易生氣,可怒火浮於表面,實際上什麼都沒放在心上。他曾經很想看他真實憤怒難過的樣子,結果到最後,竟舍不得讓他受一絲委屈。
在皇宮的那段時間,他每天都在觀察著他。
夏青手裡總喜歡抓著一樣東西,抓住後又總忘記放下,看起來很呆,就和夏青無意識看人的視線一樣,安安靜靜,清澈明晰,不含愛恨。
他一生活得極為自我,很少對什麼事有興趣,唯獨夏青的每個樣子現在居然都記得。
困惑的,憤怒的,鬱悶的,高興的,驚訝的,冷漠的,哀傷的。
寢殿之內,他驟然握住他的腕,四目相對時,少年茫然無措,心虛地移開視線。
夏青當時就喜歡他了吧。
流落山村的那個下午,黃昏漫過窗臺,梳妝鏡前,他們像是一對尋常的夫妻輕聲交談。
他漫不經心縱容夏青的刁難,隨意咬上鮮紅唇紙,聽得少年絮絮叨叨說了一堆話後,心念一動,便跟魔障似的轉身,拉著他逼近,輕笑著送上一個研磨胭脂紅塵的吻。
夏青落荒而逃。
所以也沒看到,他倚窗悶笑好久後停下來,面無表情摸上自己的唇,想了很久。
後面官兵入村,《靈薇》吹拂過廢墟,少年握劍立於天地,眉眼冷若寒霜。
事情太多了,根本就記不起情念起哪一瞬間。
可能是五歲牆下他抱住他的時候吧。萬物復蘇,蟲子爬出洞,亂得同當時的心緒一樣。
也可能是某個夜晚,夏青安安靜靜趴著睡覺。燭火照出他露出的脆弱脖頸,白得像一截雪。夏青被吵醒後,抬起頭來淺褐色的眼眸裡會帶點水霧,迷茫又惑人,纖細的手腕從灰色衣袍裡伸出,招惹欲念叢生。
琉璃塔護城河,從高樓墜下的時候,他抱著他。少年的呼吸就落在他脖頸上,如羽毛擦過心尖。
斷橋上殘月如鉤,宋歸塵說:“我的小師弟從小性子就又倔又硬,不服管教,他居然能為你做到這個地步,陛下可真是運氣好。”
樓觀雪淡淡一哂。
做到什麼地步呢。
做到明明不喜歡束縛,卻選擇留下。
明明知道危險,還義無反顧跑回來。
明明那麼排斥阿難劍,卻自願接過。
明明知道萬劫不復,還主動靠在他的懷裡。
或者更早的時候。
通天海驚神殿,明明一輩子無論生死劍不離手,卻為了抓住他,放下劍來。
樓觀雪坐到了井邊,眼中濃鬱的紅色一點一點褪去,眼眸漆黑冷靜,冷風拂動三千白發,他想了很久,平靜說:“夏青,你是喜歡我的吧,雖然你從來沒說過。”
所以他也不想問,為什麼要在他面前魂飛魄散。
夏青若是像他一樣深陷其中,又怎麼會不明白,哪樣更痛。
不過,喜歡就夠了。
阿難劍主,太上忘情。
這樣流於表象的喜歡,又何必奢求過多。
樓觀雪說:“算了。”
是他沒抓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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