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早知道今日。
他一定在夏青靈魂裡設下最重的詛咒,在他骨骼裡打下最深的镣銬,叫他呼吸、血液都由他操控,永生永世,不得逃離。
樓觀雪拿著笛子,最後看了眼當初他們緊挨著坐著的高牆,閉上眼,往東洲走去,輕聲說。
“你不是說想看那堵牆嗎,現在我帶你去看看。”
靈薇花匯成一條漫漫長河,匯向通天海。
他衣袍與銀發浮動,仿佛還是當年無情無欲的神明。
陵光城的百姓在神罰過後,依舊沉浸在後怕和惶恐裡,躲在角落裡瑟瑟發抖。
城門口鮫人化妖,壓抑百年的屈辱折磨這一刻悉數爆發,展開了瘋狂的報復廝殺。修士們負隅頑抗,刀光劍影裡聲嘶力竭。
樓觀雪垂眸,冷漠地看過這一切。
一片混亂中,他看到了當初那個在田埂上被夏青拿葉子忽悠的小孩。
夏青做什麼其實他都能知道。他都不知道夏青是出於什麼自信去教人吹《靈薇》的。
出陵光城的時候,夏青坐在船上興致來了用骨笛吹了首曲子,很難聽,難聽到驚得白鷺野鶴從蘆葦蕩裡飛出,羽毛和蘆花散滿了夜空。夏青呸出嘴裡的毛,氣急敗壞把骨笛給了他。
“薛姐姐……”
靈犀察覺到自己身體的變化,害怕地哭喊出聲。
隻是薛扶光已經沒空理他,她出劍護在了一眾無辜的人類面前。
以殺止殺,輪回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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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觀雪的指尖飄過一朵靈薇花,索然無味地將它碾碎。
花瓣隨在他腳下,又重新不死不滅的凝聚起來。
他現在心裡空茫茫一片。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瘋沒瘋。可能瘋了吧。
他有了紅塵障,離不開塵世。
可是塵世裡既找不到恨的人,也找不到愛的人。
先前是神罰降下潑天大雨。
現在卻是自然變數,天地間飄起小雨來。
隔著細雨,黑雲,劍影,煙塵,廿載紅塵。
樓觀雪垂眸看著人間。
風月樓那一晚也下了雨,他給夏青系上紅繩,把他綁在身邊,燈火惶惶,咿咿呀呀的歌女在帷幕外唱了首《虞美人》,聲音婉轉動人。對於不老不死的神來說,其實並沒有年歲輪轉物是人非的悲歡,他現在想起這件事,也隻是記起那天,他抱著睡著的夏青回宮,肩膀被他抓了好幾下,他無數次想把他丟下,卻又作罷。
還有船使進蘆葦蕩的那晚,荻花瑟瑟,江闊雲低。
夏青剛被他一番話搞得心神大亂,差點想跳河,憋半天轉換話題,居然是要他吹笛子。他們之間的相處,早就是無意識中一個人在縱容,一個在恃寵而驕,隻是兩個人都沒察覺。
雨下到了最後。
樓觀雪腦海中走馬觀花般想了很多事,眼眶幹涸流不出淚,再多激烈的情緒也煙消雲盡。
執念成了無休無止的生命裡唯一的念想。
早在夏青還沒被他所救時,他從虛無裡蘇醒,碧浪起伏的通天海,就在暗處看了他好久。看著那個小孩枯坐礁石,一坐就是七天七夜,不哭不鬧,望盡天地。
樓觀雪擦去唇角的血,咽下喉嚨的腥甜,自言自語輕聲說。
“我會找到你的。”
上碧落,下黃泉。
找到你之後,我們之間就再也不需要玩兩情相悅的戲碼了。
第67章 大妖禍世
夏青以為自己會魂飛魄散, 沒想到在意識歸於虛無的最後關頭,他看到了蓬萊之靈。
青色的,像一團雲, 在無人可見的虛空, 安靜地凝視著他。
宋歸塵專門從神宮廢墟處找來, 用以重新做陣眼的蓬萊之靈,其實早在百年前誅神便耗盡靈力隻剩軀殼。
但哪怕隻剩軀殼,這樣生於太初的靈物,也擁有著超越五行的力量,能將人起死回生。
夏青魂魄浮於空中, 猩紅著眼, 滿是淚痕。
這時,一道溫柔的觸感從眉心傳來。
夏青下意識揚起頭,愣愣看著它。
他很小的時候就被師父帶回了蓬萊,在童年時期很長很長的一段時間裡,陪伴他的就是蓬萊島上的一草一木。於是面對蓬萊之靈, 有一種深入骨髓的熟悉和信任。
蓬萊之靈親昵地靠過來, 安慰一般抹去了他的眼淚, 在他身邊呢喃了什麼。
它隻是一團模糊的虛影, 說的也不是人類的語音,夏青聽不懂。唯一知道的是, 它靠過來的時候,聲音細碎溫柔, 像是某一年春天島上夾竹桃開了又落。
夏青心一悸,伸出手。
青色流雲自指間消散。
——蓬萊之靈以軀殼為代價, 代替了他的消亡。
*
元初十年, 冬。
懷金長洲, 丹心派。
大雪覆蓋過白石路,道旁的松樹濃鬱青翠,兩名身穿白衣的弟子邊走邊聊天。
“當今世道鮫妖橫行,佔據東洲、星洲、翼洲三大洲,將人類盡數殺盡、立地為王。大妖行蹤鬼魅,出入民間如無人之境,動輒殺一村屠一城。血流成河,民不聊生。前些日子上清派發動英豪令,邀天下修士一同前往東洲誅滅鮫妖。我們掌門好像也打算響應號召,率領門中一眾傑出弟子,前去助一臂之力。”
另一人頗為震驚:“東洲?掌門是瘋了嗎!誰人不知道東洲是鮫妖的大本營,裡面的大妖最為血腥殘忍。”
“掌門沒瘋,聽說這一次,上清派薛前輩也打算出手。”
這人更震驚了:“薛前輩?!扶光仙子?”
“對,東洲近年來越發猖狂,薛前輩估計也看不下去了吧。”
“我聽說薛前輩也出自蓬萊。”
“沒錯。”
“奇怪,大祭司好像也是蓬萊的,怎麼不見二人聯系呢。”
“薛前輩所在的上清派鎮守滄洲,大祭司所在的玄雲派鎮守陵光,隔得太遠不方便吧。上清派,玄雲派,幸得這兩大修真門派。沒有他們,天下不知道得亂成什麼樣。”
“唉,現在就已經夠亂了。”
風雪吹落松間雪,天地清明。
一人默了片刻,搖頭唏噓道:“十年前,誰會想到今天這個局面呢。”
“當初陵光何等繁華,歌舞升平、四海來朝,十六州極盛之地,誰料現在居然成了鬼城。”
“民間的話本裡都說,浮屠塔破的那一天,大妖跑了出來,取舍了楚皇的身體,賦予鮫人力量。你說現在妖皇去哪兒了?”
“不知道,不過我們該慶幸,妖皇沒想著報復天下,否則,你我哪能活到現在啊。”
兩人邊聊邊走,到了一個破落庭院。
庭院裡種了幾棵梅花樹,梅樹紛紛擾擾落在雪地上,紅白交映好看的很。
“喂!吃飯了!”一人直接把飯盒放到了柴屋前,叫嚷了一聲。
柴屋裡有很多人,或是衣衫褴褸的乞丐,或是飢腸轆轆的逃難者,或是傷痕累累的散修,都是昏迷在丹心派山下而後被帶進來的。
如今大妖橫行,亂世之下,修真門派大都有接濟天下的意思。
“吃飯……”老乞丐半死不活,喃喃一聲,爬著去打開門。可是手還沒碰到飯盒,已經被旁邊的散修一腳踹開。
年近古稀的乞丐嗚咽一聲,抱著肚子蜷縮在地上。
“老不死的,吃什麼吃!”散修得意洋洋打開飯盒,直接把全部饅頭抓在手裡,往嘴中送。
旁邊醒來的凡人瑟瑟發抖,貼著牆,餓到臉色發青,卻也什麼都不敢說。
“娘,我餓。”七歲的小女孩虛弱地抓住婦人的衣衫。
婦人熱淚盈眶,捂著她的嘴,小聲說:“囡囡乖,再忍忍。”等那個修士吃飽了,總會剩下一些的。他們常年生活在恐懼裡,早習慣了懦弱忍讓。
柴房角落裡,夏青慢悠悠轉醒,先聽到的就是這麼一句飽含哭腔的話。
他感覺自己睡了很久,久到五感都有些麻木,睜開眼先看到潮湿發霉的木屋橫梁。蛛網密布,一隻飛蛾正在網中心掙扎。
屋內是壓抑的嗚咽哭啼,屋外是飛雪茫茫。
“哭,哭什麼哭!老子在吃飯,聽著真他媽晦氣,閉嘴!”散修嘴裡咬著一個包子,不耐煩地回頭瞪過來,眼裡血紅一閃,手中的劍已經徑直刺向了那個夏青旁邊的婦人。
“囡囡!”婦人哭嚎一聲,用身軀護住了
自己的孩子。
夏青拂開眼前的黑發,抬眸冷冷看了那個散修一眼。
下一秒,他撿了塊碎石扔過去,打在那散修的腕上。頃刻之間,劍落地,散修發出悽厲的大喊。
柴屋內所有人都愣住了。
夏青扶著牆站起來,沒有去看倒在地上的散修,也沒有去看那對母女。
他垂眸,推開了柴屋半遮掩的窗。
哗啦啦,風雪吹進來,外面山河大白,銀裝素裹。
夏青僵緩的思緒稍稍轉動,淺褐色的眼眸泛起一絲疑惑,這裡是哪兒?
不過很快,夏青就知道了答案。
他在懷金長洲的一個三流修真門派,丹心派。
原因是他剛醒來出手將那個散修制服時,劍意泄漏,驚動了丹心派的掌門,掌門以為他是某個隱士高人,誠惶誠恐特意趕來,把他奉為座上賓。
雖然這發展有些奇怪,不過也正合他意。
夏青問了一堆,才明白自己醒在了十年後。
“前輩可要洗漱休息?”掌門憂心道。
夏青心事重重,搖頭道:“不必,多謝。”
他早就闢谷,而且他現在要去找人。
破了太上忘情第三式,天地法則都可堪為用,夏青伸出手,捻動光塵,閉上眼,急切地想要去追溯樓觀雪的動向。
可是他注定失望了。
樓觀雪是神。
神的蹤跡,又豈是凡人能窺伺的呢。
夏青迷茫地看了看前方,又垂眸盯著自己的掌心,恹恹心想:樓觀雪應該生氣了吧。
肯定生氣了。
雖然不是他自願的,可就這麼當著他的面魂飛魄散,還說那樣一番話,確實過分。
他把他惹生氣了。
“……”
夏青忽然想起,當初被小火焰帶到摘星樓,那戀愛腦小傻逼喋喋不休跟他講故事,張口閉口就是“火葬場”。
他當時冷嘲熱諷,隻想讓它閉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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