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州捂住了臉,發出壓抑的哭泣聲。
殷承玉靜默看著,卻說不出安慰的話。
王州似是憋久了,壓抑的哭聲很快變成嚎啕大哭,過了許久,方才抬起袖子擦了擦眼睛,嘶啞著聲音說:“就是這些了,也沒有其他好說的。”
殷承玉又給了他兩袋幹糧,張了張嘴想安慰他,卻發覺這個時候說什麼都太過蒼白,最後隻艱澀地說:“再撐一陣子,孤……我們會盡快想辦法,不會一直這樣。”
王州接過幹糧,也不知信沒信,和他道了謝,便進了屋。
沒有人再說話,王家村頓時又恢復了一片死寂。
靜默良久,殷承玉才率先離開。
到了村口時,殷承玉扭頭問隨行的太醫:“鬼神之說不可信,鼠大仙之說是無稽之談。但這些最開始染病的村民,確實都吃過老鼠,這疙瘩瘟有沒有可能和老鼠有關?”
太醫方才也一直在思索這個問題,他斟酌著回道:“老鼠本身無毒,從前也有人食鼠,並未聽過染上疫病之事。但如今山西飢荒,這些老鼠無食,說不得就啃食過屍體。屍體腐敗後生出疠氣。老鼠啃食屍體很可能也沾上了疠氣。人再食鼠,疠氣從口入,便生疫病。但這也隻是臣的猜測,還需證實。”
殷承玉沉吟半晌,看了看昏沉的天色,道:“先回府城再議。”
一行人於是又快馬趕回府城。
殷承玉沒有表露身份,便沒有去官署。而是尋了一家已經無人的客棧暫做落腳地。
客棧大堂裡桌椅歪倒,滿是塵灰。
薛恕命人上樓將客房收拾出來,又去後院的井中看了看,見井中水還幹淨,便打了兩桶提到柴房去燒。
殷承玉此行為了節省時間,並未帶上伺候的人。如今一應起居便都是薛恕打理。
他正擰著眉整理床鋪,薛恕就端著一盆熱水上來,身後跟著的番役手裡還端著一壺熱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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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棧簡陋,隻能委屈殿下了。”薛恕上前,接過他手中的被褥。幾下便抖開鋪好。
“孤沒那麼嬌氣。”殷承玉寬了外袍,自己擰了帕子擦臉。
薛恕替他將外袍掛好,又將幹淨衣裳拿出來放在一旁。
殷承玉到屏風後簡單擦洗更衣,出來時薛恕已經叫人送了一碗泡餅子上來,雖然口感不怎麼好,但熱乎乎喝到胃裡,確實熨帖許多。
殷承玉放下碗,輕輕籲出一口氣來。
滿身疲憊雖然散了些,但想起王家村的慘狀,心頭依舊沉甸甸。
他推開窗戶,看著蕭條寂靜的街道,側臉看向立在一旁的薛恕,指了指窗邊的桌椅,道:“陪孤坐坐吧。”
兩人在窗邊相對而坐,都未曾說話。
殷承玉喝了兩杯熱茶,方才道:“其實周為善的法子是有用的,雖然行事太過殘酷,也並不是他的本意,但確實控制住了疙瘩瘟的蔓延。”
他想起上一世最後肆虐半個大燕的疙瘩瘟,眼底晦暗一片:“若是能以一省之人換半個大燕,你說孤該何如?”
今日親眼所見太原府城和王家村的慘烈情形,叫他堅定的決心動搖了。
如此烈性的疫病,當真憑人力能控制住嗎?
若是山西疫情當真控制不住,他是眼睜睜看著疙瘩瘟像上一世那般橫行半個大燕,還是效仿周為善,在疫病無法控制之時,犧牲山西一省,挽救整個大燕?
殷承玉第一次生出了彷惶之感。
薛恕窺見他眼底的彷惶,良久,才道:“如何選擇,隻看當時所處立場罷了。殿下是君,自然從大局出發,顧大局便需舍小節。”
“可這對山西百姓太過殘酷,他們並不是沒有生的機會。”殷承玉近乎自言自語。
他看向薛恕:“若是你身在局中,會如何?”
薛恕再次沉默,許久方才答道:“若站在臣的自己的立場,大約會怨恨吧,沒有人會不想活著。也並不是每一個人都願意為了旁人犧牲自己的性命。”
說到此處,他頓了頓,目光直直看向殷承玉,又道:“但殿下心懷慈悲,與周為善不同。”
殷承玉苦笑一聲:“有何不同?若當真走到那一步,孤效仿周為善之法,在山西百姓眼中,孤也許就是另一個周為善。”
薛恕卻是搖頭,篤定道:“殿下非視百姓如草芥之人,不到最後一刻。絕不會放棄山西百姓。若真到了那一步,也隻是為了盡力保全更多人罷了,是不得已而為之。”
殷承玉長久凝視著他,良久才展眉笑了聲,傾身過去捏住他的下巴,拉近了兩人的距離:“孤自己都不敢相信自己,你倒是敢相信孤?”
他微眯著眼瞧他,目含打量。
薛恕與他對視,目光並未閃避。
他當然相信他,因為他曾親身經歷過。
他非神佛,卻曾憑一己之力,救眾生出水火。
神佛尚且不慈,又如何能要求他完美無缺?
作者有話要說:
狗勾:殿下就是最Dior的!
第36章
薛恕的目光太過坦率,漆黑眼底情緒濃烈而直白,叫殷承玉心底微動。
似乎無論前世今生,薛恕對他都有種超乎尋常的信任。
他又想起了上一世剛回朝堂的情形。
當年離開時他一無所有,滿身汙名。
五年後他重回朝堂,冤屈尚未洗清,為了阻撓隆豐帝復立太子,當年舊事難免又被有心之人拉出來攻訐。
沉寂了五年的舊事再度被翻出來,比五年前更加腐臭難聞。二皇子黨、三皇子黨更是迫不及待將各種髒水往他身上潑。
他雖然早有心理準備,聽著也難免扎耳。
但那時他早在五年幽禁裡學會了謀而後動,若不能一舉洗清冤屈,倒不如按兵不動。
坐不住的人反而是薛恕。
在那些朝臣們再一次將他與容嫔“通奸”的舊事翻出來議論,甚至借此不斷將各種髒的臭的往他頭上扣時,聽政的薛恕走下金鸞臺,抽出侍衛的佩刀,當場斬了那個叫囂得最為厲害的御史。
在一班朝臣驚恐的眼神裡,他冷冷將染血長刀扔在地上,眉眼飽含戾氣:“人雲亦雲,連真假都辨不清的蠢貨,咱家看著實在是礙眼。”
那時他隻覺得薛恕性情暴戾專制,不容有任何人質疑自己的決定,可如今想來,那時他篤定的語氣,與現在一般無二。
可他與薛恕之前並無交集。而五年前他與容嫔“睡”在同一張床上的事卻幾乎是滿朝皆知的秘密,隆豐帝賜死容嫔更是將此事蓋棺定論。
薛恕為何不相信滿朝文武,反而信他?
他的篤定從何而來?
殷承玉緩緩松開鉗住對方的手,身體後撤,仔細審視著薛恕。
他心底翻湧著諸多疑惑,有些事情一旦發現了端倪,便會像滾線團一般,將疑惑越滾越大。
然而到了最後,他也沒有將疑惑說出口。
手指慢條斯理撫過衣裳褶皺,殷承玉起身,意味深長地笑了聲,卻是說起了旁的事;“你派人去大同、宣府等地調兵,守住山西和周邊州府的往來要塞,在疫情未被控制前,隻許進不許出。再調四衛營兩萬兵士駐扎山西邊境,一旦山西疫病控制不住……”
說到此處,殷承玉臉色沉了沉,卻沒有繼續往下說。
但薛恕已然明白了他的意思:一旦山西疫病控制不住,恐怕隻能採取下下策。
他垂下眼,沉聲應是。
殷承玉又思索一會兒,本還想詢問其他安排,忽而注意到外頭的天色,想到白日裡已經奔波一天,便打住了話題:“其餘事情明日再議,孤要就寢了,你先退下吧。”
薛恕依言退了出去,仔細替他關好了房門。
他沒有立刻離開,在門前靜靜站了許久,方才走遠幾步,召了值守的兵士將殷承玉的吩咐交代下去。
說完後,他又沉吟片刻,補充道:“明日一早讓人去城外遠離人煙處搭一間屋子,再準備幾個鐵籠,去鄉間尋十隻狗,捉上百餘隻老鼠,將捉來的老鼠與狗養在一處,隻給水,不必給食物。”
今日殷承玉與太醫的對話落在他耳中,讓他多少有些在意。
雖然太醫說疙瘩瘟由老鼠而來隻是猜測,但他卻覺得此病八九不離十和老鼠有關系。從前他就聽經歷過大疫的老人說過,災年的老鼠吃不得。
災年裡,人都沒得吃,老鼠哪兒來的食物?
多半是靠著無人收斂的死屍為食。
這樣的老鼠吃了,便容易沾染死人的穢氣和邪氣,輕則病上幾天,重則丟了性命。
雖然隻是老人口口相傳,還扯上了鬼神之說,但這些老話都是前人經驗,未必無用。
若當真能證實疙瘩瘟和老鼠有關,找到源頭,或許對控制疫病能有幫助。
“捉老鼠時都警醒些,衣服裹厚實了,口鼻遮住,也莫要上手。事情辦妥當之後,立即將舊衣服燒了,再去找太醫拿艾草燻身。”
*
這一晚殷承玉隻睡了三個時辰就醒了。
外頭天色剛剛露了白,殷承玉起身推開窗,就看見街上有零星人影。
看身形都是些老弱婦孺,躬著身快速從街上跑過,看見無人的房屋,便進入翻找一番。
他定定看了半晌,直到薛恕端著洗漱的用具進來,方才關上窗戶,不再看外面。
“怎麼就起了?”
“醒得早。”薛恕回了一句,等他漱完口,又將溫熱的帕子遞給他淨面。
“昨日安排的事可交代下去了?”殷承玉擦完臉,將帕子扔進盆中,又展開雙臂,任他為自己更衣。
薛恕更衣的動作已經極其熟練,先是內衫,再是外袍。他垂著眉眼,每一步都做得極緩慢極認真,衣袍上每一絲褶皺都被仔細撫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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