倉庫門結實,他們撞了數次發現紋絲不動後,便想要頂上爬,從屋頂進去。
最先爬上去的是個身形瘦小但十分靈活的少年,他剛爬到屋頂上,準備用工具掀開瓦片時,就瞧見了不遠處包抄而來的官兵。
他驚叫了聲:“不好,官兵來了!”
其餘人一聽,朝四周望去,就看到數百官兵持刀槍圍了上來,各個還戴著布巾蒙著口鼻。
這三十幾個災民裡,有身形高大的青年,也有瘦弱的老人和少年,甚至還有幾個健碩的女人。但不論何種年紀,各個都是臉頰深陷,面黃肌瘦的模樣。
這些人原本隻是想趁夜搶些糧食就跑,卻沒想到早有官兵守著,一時都慌了神。
慌亂之中有災民握緊了手裡的砍柴刀,想要強行突圍,卻聽為首的將官大聲喊道:“把刀放下者不殺。”
將官大聲喊了幾遍,並未貿然攻擊,隻是不遠不近地將人圍著。
災民們見他們確實沒有上來就打殺的意思,一時間動作便有些遲疑。
那將官見他們已經動搖,便按照殷承玉的交代,打了個手勢示意官兵們收起武器,又朗聲道:“如今太子殿下已經親來太原府賑災,這倉庫裡的救濟糧,明日便會發到災民手裡,你們何必再強搶?”
話落又推了個大夫打扮的老人出來,勸說道:“放下武器,今晚之事既往不咎。你們挨個上前來給大夫診脈,未曾染疫者,可以去城門口排隊,再有小半個時辰,城門口的粥棚便都搭起來了。”
三十幾個災民面面相覷,想信卻又不敢信。
“真有這樣的好事?”
“不會又是抓人的新法子吧?”
“但我們進來的時候,城門口確實有搭起來的棚子。”
“說是太子來了,說不定朝廷真的派人來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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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災民們小聲引論一陣。雖然沒有立即投降,氣氛卻已經沒有那麼劍拔弩張了。
將官又將之前的喊話重復了幾遍,大夫此時也將桌案擺開,在案後坐了下來。
這大夫原本是太原府城同仁堂的坐診大夫,年歲頗大,看起來並沒有什麼威脅性。他無見人過來,將蒙住口鼻的布巾扯下來一些,露出整張臉孔,道:“你們之前還有人偷偷去找我抓過藥吧,我還能和官兵一起害你們不成?太子殿下親自來賑災了,日後不會再四處抓人了。”
老大夫這張面孔確實有不少人認識,又猶豫了一會兒,總算有人收起了武器,猶猶豫豫地上前讓老大夫診脈。
有人開了頭,後頭便順利起來。
能出來活動的災民都是身康體健的,一番望聞問切之後,便都被放了出去,又有官兵將他們引去了城門外的粥棚處。
殷承玉瞧著,微微松了一口氣:“總算開了個好頭。”
“另外幾個被抓住的又是什麼情形?帶孤去看看。”
——在糧倉這邊遭搶時,囤積藥材的藥房同時也糟了賊。
但看這搶糧倉的災民反應,兩邊似乎不是同一撥人。
殷承玉將用艾草燻過的布巾戴好,方才往藥房去。
因為全部注意力隻放在了防備糧倉上,沒想到藥房也會遭賊,官兵反應過來時,已經讓幾個災民闖了進去。
慌亂間藥架倒了一排,藥材散落一地,還有六個災民被綁住了手腳,此時正狠狠瞪著進來的殷承玉一行。
薛恕皺起眉,攔住了殷承玉沒讓他靠近,示意隨行的太醫上前診脈:“先看看有沒有染疫的。”
太醫上前仔細查看一番,搖了搖頭。
薛恕這才命人將幾人松綁,道:“這幾人自己沒有染疫,卻冒險來藥房偷藥材,想來是家中有人生了病,急需要藥材。”
如今城中藥鋪早就關門,僅剩的藥材更是席卷一空,若不是家中有人急需用藥材,不至於冒險來搶官府的藥材。
幾個災民聞言立即面露驚慌之色。
殷承玉見狀心裡一動:“府城裡還有染了疙瘩瘟的病患?你們將人藏起來了?”
幾人閉著嘴,誰也沒有開口。
殷承玉正想著如何勸說他們開口,卻聽薛恕又道:“冒險來偷藥材,想來是你們已經沒有藥材了,若今日不能帶著藥材回去,病患恐怕隻能等死。”
有災民聞言憤憤看向他,卻敢怒不敢言。
薛恕卻是神情平靜道:“這些糧食和藥材,本就是為了賑濟災民調來,若你們現在帶我們過去,弄清了情況,或許親人還有一線生機。”
他將倒在地上的藥簍扶起來,將散落的藥材一一撿起來裝好,又將藥材塞到了跪在後方的女子手裡:“大黃、樸硝、枳實、川樸……這是治疫的熟藥方,你是大夫。”
他的語氣沒有疑問,十分篤定,那被護在後面,一直低垂著頭的女子終於抬起頭來,看向殷承玉:“你們當真是來救災的?”
殷承玉頷首:“當真。”
那女子仿佛在權衡,良久,她咬著唇道:“給我兩筐藥材,我帶你們過去。”
殷承玉微微點頭,當即便有番役裝好了女子所需的藥材,背起藥簍跟在了她身後。
女子又看了一眼四周的官兵,到底還是帶著其他人,在前面帶路了。
作者有話要說:
狗勾:帕子有點用膩了=v=
第38章
一行人出了太原府城之後便往南走。
行了三刻鍾之後,遠遠便瞧見一座村落。
那女子卻並未帶他們進入村落,而是自邊上繞過,往村子後面的山林走去。
“為何不進村?”隨行護衛的將官警惕道。
“你們不是要看病患?”一路行來,那女子見他們並未露出惡意,神色也放松些許,語氣平和地解釋道:“這疙瘩瘟傳染極快,我們不敢將人留在村裡,隻能另外尋地方安置。”
她抬手指了指樹林裡隱約露出來模糊輪廓,說:“人都安置在村後的土地廟裡了。”
此時星辰隱退,月色朦朧,眾人就著微弱的火把光看去,隻能依稀看到些許輪廓。
又走了一刻鍾,才到了土地廟近前。
行至一顆粗壯的老樹前時,那女子卻是抬手攔住了人,說不能再往裡走了。
她在右手邊粗壯的大樹上摸索了一會兒,抹黑找到一根麻繩,抓住拉扯了兩下,便有清脆的銅鈴聲響起。
原本黑黢黢的土地廟裡很快亮起了燈光,有了動靜。
“這裡面都是染了疙瘩瘟的病患,除了我之外,平常幾乎不會讓人輕易進出。你們也最好將布巾戴好。”
就在殷承玉一行將布巾都戴好後,就見有個年輕男人提著燈籠緩緩出來了。
男人臉上也蒙著布巾,他並未靠近,隔著兩三步遠的距離便定住了。因著夜色和昏暗的火光,也並未注意到殷承玉一行的異樣,隻以為是村裡人來了,控制著聲量問道:“溫大夫,可是弄到藥材了?”
“嗯,弄到了。”溫泠並未提及府城裡發生的意外,她將藥簍接過來放在面前的地上,詢問道:“大家的情況怎麼樣?”
男人低低咳嗽了兩聲,嘆氣道:“又死了五個,屍身已經燒了,骨灰都灑在廟後頭了。這兩天藥材斷了,沒有湯藥,大家的病情又嚴重起來,有十幾個人今日都嘔了血,已經轉到另一邊去了。”
溫泠微微皺起眉,說:“這兩簍藥材暫時應該夠用了,明日一早先叫人把藥煎了。湯藥還是要繼續喝才行。”
“我知道的。”男人應了一聲,又說:“今日聽老趙家的說,她兒子白日裡打聽到官府運了糧食來賑災,也不知道府城裡現在是個什麼情況。要真是官府來賑災就好了,就怕又要將我們這些得了病的都抓去燒死……”他說著又嘆息一聲。因為咳嗽,聲音發沉,落在人心頭沉甸甸的重。
溫泠下意識側臉看了殷承玉等人一眼,安撫道:“不會的,我聽說這次來賑災的是當朝太子,太子宅心仁厚,素有賢名。並沒有聽說下令抓人……”
男人哀哀嘆了兩聲,顯然並沒有對此多做期待。
兩人又說了幾句話後,溫泠才又帶著一行人離開。
他們走遠之後,那個男人才上前去背起藥簍,回了土地廟中。
溫泠又帶著殷承玉一行折返了村落。
來的路上,她已經知道了殷承玉的身份,此時卻並不見惶恐,隻是神色仍然帶著懷疑和不信任:“太子殿下已經看過了,準備如何處置他們?”
她聲音雖然平靜,眼底卻有波瀾:“我是在山裡採藥時,偶然發現了這裡,便留了下來。這些病患大都是太原府城以及周邊縣鎮逃出來的。有的是一開始就染了病,有的是後來被人傳染。他們不想連累旁人,卻也無法坦然接受被燒死,所以聚集在了這處已經荒廢的村落裡艱難求生。後來災民越來越多,口口相傳,有親朋染了病的,便也都送到了這裡來。為了防止更多人染上疙瘩瘟。這些病患都安置在土地廟,由病症輕些的照顧病重的。沒染病的家眷就藏在村子裡,四處尋找食物和草藥,還要隨時防備官兵搜查。”
她將這些災民的艱辛娓娓道來:“可惜我醫術有限,也隻能開些治療普通疫病的方子,日日喝著雖能延緩病症,卻無法治好。土地廟幾乎日日都有人病死,因為死的人太多,來不及找地方安葬,隻能燒了,將骨灰灑在山神廟後頭。如今土地廟後頭已經積了厚厚一層白灰。”
講述這些時,她自始至終都非常冷靜,言語間甚至沒有憤懑,唯有微微顫抖的手指泄露了內心的情緒。
並非無所畏懼,隻是如今她們已經沒有了任何依仗,唯一能依靠的,便隻有面前這些上位者的良心。
若是他們能生出些許憐憫,或許能放這些病患一條生路。
殷承玉看出了她暗藏的緊張,語氣平和道:“ 憑你一人之力,無法兼顧這些病患,將他們送去疠人所吧。”
“一開始那些官兵搜查病患時,也是說送去疠人所。但後來,疠人所的病患全都被燒死了,就再沒人敢去。”溫泠手指陷入了掌心,卻並沒有退縮。她言詞直接而犀利:“太子殿下也會燒死他們嗎?”
“這個時候,孤無法承諾你們什麼。”殷承玉瞧著她,並未隱瞞自己的意圖,據實以告:“太醫和召集的大夫已經在盡力尋找醫治之法。但你身為醫者,也當知曉這次的疙瘩瘟非普通疫病,若是控制不當,後果不可設想。孤如今隻能承諾你們,所有送到疠人所的病患,都會盡量醫治。不到最後一刻,孤不會輕易放棄任何一個百姓。”
溫泠沉思許久,才澀聲道:“我明白了。”
“如今孤正在廣招天下醫者,尋求治療疙瘩瘟之法。溫大夫若是願意,也可出一分力。”殷承玉道:“至於這些病患,必須盡快轉送到疠人所,以防更多人感染疙瘩瘟。”
“我會幫忙勸說他們。”溫泠想通之後,便不再遲疑。
“那便有勞溫大夫了。”殷承玉頷首,領隨行的將官留下幫著溫泠轉移病人。
等殷承玉再回轉府城時,天邊隻餘淺淺夜色,東方已經露了白。
有溫泠的幫忙,勸服第一批病患進了疠人所,逐漸消除周為善留下的陰影,後續當會有更多病患自願住到疠人所裡去。
如今尚未研得治療之法,隻能盡量先將染病之人隔離開來,阻止疙瘩瘟繼續蔓延。
殷承玉緩緩籲出一口氣,在薛恕的伺候下寬了外袍,換了身輕便的常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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