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一朝天子一朝臣,雖然殷承玉還是太子時就與不少官員打過交道,但換了帝王身份之後,總有變化之處。於是便有那心思活絡的官員,迫不及待想要試試探探新帝的底線。
殷承玉瞧著出列的幾名官員,神色語氣淡淡,聽不出絲毫情緒變化:“邵次輔鞠躬盡瘁朕亦十分感念,但一則謝文道科舉舞弊案尚未查明,尚需避險。二則聽聞邵次輔身體抱恙正在休養,連大理寺的傳喚都未曾理會,想來是病得不輕。既是如此,便讓邵次輔多加休養罷。”
說到“休養”時,他刻意加重了語氣。
自謝文道案重新審理之後,邵添便借口避嫌歸家。他原是想以退為進,卻未曾料到接連宮變致使隆豐帝駕崩,殷承玉迅速登基,而他的“避嫌”則成了無限期的休養,如今已是騎虎難下。
更不說謝文道案由大理寺會同刑部都察院三司會審,又有東廠從旁協助,重重重壓之下,拔出蘿卜帶出泥,已經牽連出一眾官員。
若是再接著往下查,翻出邵添的罪證指日可待。
而邵添在這樣的節骨眼上偏偏被迫在家避嫌“休養”,使不上半點力。
如此雙重壓迫之下,他才急不可耐地在新帝登基的第一次大朝會上就指使了黨羽來試探殷承玉的態度。
隻可惜殷承玉字裡行間聽著溫和,態度卻前所未有的強硬。
幾個出列為邵添說話的邵氏派系官員忐忑地退了回去,悄悄交換了眼神,心中都有不安。
而朝會結束後,陛下單獨召見首輔虞淮安的消息傳出來後,這不安更是到達了頂峰。
——為了打消隆豐帝的猜疑,首輔虞淮安早早就已經遞上了告老折子。隻是隆豐帝礙於重重緣由,沒有立即應允。後來虞淮安聽從殷承玉的建議避其鋒芒,索性便稱病不出,不再理會朝事,隻掛著個首輔的名頭罷了。
如今新帝登基,虞家不必再韜光養晦,許久未曾出席朝會的虞淮安不僅精神矍鑠地上了朝,事後還被單獨召見。
這其中的意味顯而易見。
就在一眾朝臣猜測紛紛的時候,虞淮安正與殷承玉在養心殿下棋。
虞淮安落了一子,道:“陛下已經下決心清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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隆豐帝在位十餘年,卻沉迷享樂荒廢朝政,致使朝中官員結黨營私屍位素餐者甚眾。
“沉疴積弊不除,如何煥發生機?”殷承玉道。
“如今朝中正值用人之際,外祖父當真不願回來?”
虞淮安嘆息道:“臣已老了。”
他看著年輕的帝王,眼中有慈愛也有對帝王的敬畏。這個孩子是他一手教養長大,他了解他的心性抱負,所以不願最親近的外家在未來的某一天成為他大業前的絆腳石。
“大舅舅屈居工部多年,也該挪一挪位置了。”殷承玉見他不願,也沒有強求:“還有小舅舅,外人隻道他紈绔,朕卻知他熟讀兵書又習了一身好武藝,正好去五軍都督府一展拳腳,替朕整頓一番。”
虞家的兩個舅舅,一文一武,都是才華卓越之人。
隻是虞家已是太子外家,虞淮安又坐到了首輔高位,實在是烈火烹油,兩人才不得不暫藏鋒芒。
如今虞淮安退下來,他們二人也不必再刻意藏拙。
虞淮安對這樣的安排倒是沒有異議:“也該是他們為國效力之時。”
殷承玉沉思片刻又落一子封死對方退路,話鋒卻是忽然一轉,又繞回了虞淮安身上:“外祖父告老後賦闲在家,不如常常進宮教教岄兒。到了明年此時,岄兒也該開蒙了。”
大燕朝皇子開蒙都早,但明年這個時候,殷承岄也尚未滿三歲,
虞淮安蹙眉不解道:“五皇子年歲還小,何必著急開蒙?”
而且……他斟酌用詞道:“依老臣與太後娘娘的意思,五皇子日後不必太多出色,能做個富貴闲王便已經是莫大福氣。陛下何必……”
他到底未曾將話說得太明白。
虞淮安歷經三朝,官至首輔,又榮封太子太傅。
能得他親自教導之人,除了隆豐帝,便隻有殷承玉。
皇家無情,即便是一母同胞的親兄弟,也難保日後不會因為那張龍椅出現嫌隙。所以無論是虞淮安還是虞太後,都不希望殷承岄太過出色,以免日後養大了野心,兄弟阋牆。
時候未到,殷承玉並未說得太明白,隻笑道:“外祖父且放寬心,日後你便明白了。”
虞淮安知道他素有主見,雖還是心有疑竇,卻到底沒有再勸。
第131章
處理完前朝的事情後,殷承玉便往仁壽宮去看虞太後。
隆豐帝駕崩後,虞皇後便遷居仁壽宮,尊為皇太後,稱慈佑太後。
至於隆豐帝原先的妃嫔,因有子嗣的文貴妃、德妃、容妃等都已身亡,餘下承寵過的妃嫔便一應遷居往別宮榮養。未曾承寵的要麼留在宮中做女官,要麼放歸。
如今偌大後宮便徹底空置下來。
殷承玉怕深宮寂寞,闲暇之時便常去仁壽宮坐一坐。
如今一切塵埃落定,虞太後不需再提防暗地裡的冷箭,整個人放松下來之後,瞧著氣色極好,煥發出光彩來。
尤其是瞧著兩個兒子相處和睦時,面上滿意慈愛。
“岄兒之前被拘得狠了,如今沒有一日肯老實待在宮裡,日日都鬧著要出去玩。”
殷承岄如今已經有一歲多了,因為被保護得好,養得白胖圓潤,尤其是一雙眼睛很是靈動,此時正彎起來朝著殷承玉笑。
他似乎很喜歡這個大哥,雖然見面的次數並不多,但隻要殷承玉來看他時,便總是喜歡粘著殷承玉。
“宮中沉悶,母後以後不必再拘束,可多帶著岄兒四處走走。”說話時殷承玉還抱著腿上的幼童掂了掂,殷承岄趴在他胸前發出快活的笑聲,口齒不清地發出類似“哥哥”的叫聲。
他開口早,如今已經會跟著人牙牙學語。
虞太後瞧著這情景,眼中笑意越深。她看著眉眼含笑的大兒子,想起來什麼來,緩聲道:“陛下的年歲也不小,也是時候採選一批秀女入宮了。宮中無趣,多進些年輕鮮活的女孩兒,也能有人陪著我說話解悶。”
她這話帶著一絲試探的意味。
其實先前召命婦進宮時,她就已經相看了幾家適齡的貴女。隻是她太了解這個兒子的性子,心中又有一絲隱約憂慮,才沒有貿然提出來。
這個孩子早慧,三歲開蒙之後便由外祖教導,比尋常的孩子更加獨立也更加理智。至七歲被立為太子搬入慈慶宮獨自居住。母子倆雖親厚,但卻極少交心。
殷承玉太過有主見,隨著年歲漸長,他將身邊的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條,就連她這個母親亦被保護在羽翼之下。
所以虞太後實則極少插手兒子的事情。
這些年來殷承玉不為外物所移全心全意撲在正事之上,她心中既欣慰驕傲,又有隱約擔憂。
他太冷了。
瞧著溫和端方翩翩君子,待人接物都謙遜有禮,實則理智內斂太甚,有時候甚至顯得有些冷漠。
帝王之路道阻且長,虞太後總擔憂他性子太過冷清,日後沒有人能陪他走到最後。
“如今國庫空虛,當開源節流,採選秀女勞民傷財,實非必要。”殷承玉果然不出所料地拒絕了,他看上去對選秀沒有任何興趣。
虞太後眼中擔憂更甚,正想開口勸說,就聽他又繼續道:“母後的心意朕知曉,朕心中已有打算。”“陛下已經有打算?”這回反倒是虞太後吃了一驚。
見他點頭,又按捺不住追問道:“是哪家的?”
殷承玉賣了個關子,笑道:“待日後母後自會知曉。”
虞皇後見他不肯說,也沒有再繼續追問,隻是默默在腦海裡將宮內宮外適齡的女子篩選了一遍,卻實在猜不到那個能被大兒子看在眼裡的女子是誰。
她心痒難耐,便想起了鄭多寶。
鄭多寶貼身伺候皇帝,應當知曉些端倪。
母子倆又說了一會兒話,虞太後到底不死心,旁敲側擊半晌,還是沒能從殷承玉嘴裡套出那女子的消息。
殷承玉在仁壽宮用過午膳,才準備回養心殿處理朝政。
臨走時殷承岄抱著他的胳膊不肯松手,奶嬤嬤一來抱他癟起嘴作勢要哭。殷承玉見狀忽然想到了什麼,幹脆同虞太後說了聲,帶上了奶嬤嬤,將人直接帶回養心殿。
薛恕候在正殿門口,瞧見他抱著殷承岄出來,眉頭就下意識皺起來。
殷承玉斜眼睨他一眼,便猜到他心裡想的什麼。他將懷裡的幼童遞過去,吩咐道:“朕抱累了,你來抱。”
薛恕自不會違背他的意思。隻是抱是抱過去了,眉頭卻打成了結。
狹長的眼眸眯起來,瞧著就一臉不懷好意。
好在殷承岄似乎並不怕他,穩穩坐在他胳膊上,好奇地轉著腦袋四處看。他平日裡沒有機會往前朝來,此時看著四周陌生的景色有些目不暇接。
奶嬤嬤和侍從落在兩步開外。
殷承玉壓低了聲音同他說話:“明年這個時候岄兒便要開蒙了,朕請了外祖父做開蒙老師,卻還缺一位武師父。”
大燕太。祖乃是在馬背上打下的江山,是以後世子孫都要習騎射武藝。
被他這麼定定看著,薛恕心中湧現出些許不妙的預感,緊接著就聽殷承玉道:“朕屬意你。餘下這些時日你正好多和岄兒培養培養師徒感情。”
薛恕:……
他和懷裡的殷承岄大眼瞪小眼。
有上一世的記憶,他實在不覺得有什麼跟殷承岄培養感情的必要。
能盡心盡力輔佐到他親政已是看了殷承玉的面子。
但殷承玉的決定顯然難以更改,回了養心殿後他便去處理政事了,直接將殷承岄扔給了薛恕:“你帶著他玩兒一會。”
還不到兩歲的殷承岄尚未展現出小狼崽子的狠勁兒,瞧著天真一團。
薛恕面色發青地盯著他看了半晌,殷承岄不僅不怕,反將口水蹭了他一身。他似乎也聽懂了兄長的話,正用藕節一樣的胖胳膊使勁拉扯薛恕的衣裳,似乎在催促對方帶自己去玩兒。
一大一小就在養心殿門前僵持著、
正在這時,一頭花色黃黑相間幼虎信步從花園另一頭走來,瞧見薛恕後它發出低低的吼叫聲,便甩脫了跟在身後的宮人,飛快倒騰著粗壯的四肢朝薛恕跑來。
六七個月大的幼虎已經逐漸有了成年老虎的雛形,它的身體又拉長了不少,尾巴伸展開來時已有四尺來長。但許是吃得太多太好,整個身體滾圓,肚皮松軟,便顯得四肢尤其粗短。
朝著薛恕跑來時,絲毫瞧不出山中之王的威風凜凜,反而透著點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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