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恕也正是拿捏住了這一點,不動聲色地引著謝蘊川朝自己想要的方向走。
“小謝大人這是要去送詔書?”
謝蘊川點頭:“正是。”
薛恕道:“小謝大人之才,屈居翰林院實在可惜,可曾想過日後出仕入閣?”
“不瞞督主,但凡是入了翰林院的,哪個沒想過日後入閣封相?不過我如今資歷尚淺,還有得歷練呢。”謝蘊川說起入閣封相時,臉上有種特別的光彩煥發。那種神情並不是對於權勢的追求和渴望,而是想要踐行理想的期待和向往。
上一世殷承玉苦心孤詣制定一條條新政時,也是如此神情。
薛恕大約能理解殷承玉為何視他為好友,他們在某種追求上是一致的。
而他從沒有這樣的追求。
他自小在泥潭裡摸爬滾打,見識了世態炎涼人心險惡,學會的隻有弱肉強食勝者為王。
殷承玉是天上月,那他便是地底泥。
但他想要更靠近殷承玉一點。
或許他永遠成不了天上日月,卻可以做一顆常伴日月左右的暗星。
“待殿下登基之後,必要肅清朝堂。殿下是聖明之主,屆時必會選賢任能。”薛恕意味深長地瞧著他,提點道:“小謝大人若有鴻鵠之志,當多做準備,莫要錯過大好時機。”
謝蘊川愣了下,接著恍然明白過來,拱手道謝:“多謝督主提點。”
順手賣個人情,薛恕點到為止,當先進了弘仁殿。
殷承玉瞧見他過來,正要開口,又瞧見了門口等候召見的謝蘊川,眉頭頓時挑起,似隨意問道:“你們二人一道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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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巧撞見了。”薛恕不覺有他。
殷承玉語氣淡淡:“孤倒不知你何時與謝蘊川如此交好了。”
薛恕詫異抬眼,第一反應是殿下不喜他交好朝臣,但緊接著又想到兩世情形不同,這一世殿下應當並不會忌諱這些。
大約隻是覺得奇怪吧,畢竟上一世他與謝蘊川從來都是互相攻訐。
他自然不可能道出心裡的小九九,隻道:“多一個敵人不如多一個朋友。”
就薛恕這個性子,可從來不會輕易與人交朋友。
殷承玉凝眸打量他,瞧不出什麼異樣來,到底沒有再在此事上糾纏,隻宣了謝蘊川入內。
*
兩日之後,便至登基大典。
這一日闔宮上下天未亮時分就忙碌起來,太監宮女往來穿梭,鄭多寶居中指揮,各處一派歡欣景象。
寢殿內,殷承玉沐浴更衣後出來,薛恕便領著數個小太監,捧著帝王冠冕和袞服上前伺候他更衣。
小太監們捧著託盤站成一列,薛恕嫻熟地展開一件件衣物為殷承玉穿戴。
袞龍服莊重繁復,光是穿戴妥帖就花了兩刻鍾。
殷承玉頭戴毓冕,十二毓垂落遮住了大半面孔,寬大衣袖曳地,胸。前與肩背有五爪金龍騰飛,餘處以日、月、星辰,山、龍等十二章滿繡,通身華貴,不需言語,隻靜靜站在那處,便已經彰顯天子威嚴。
此時情景仿佛與上一世相重疊,叫薛恕生出些許經年恍惚之感來。
他輕擺手,捧著託盤的小太監們便如流水般退了出去。
內殿再無旁人,薛恕瞧著面前年輕的帝王,再不克制眼中的痴迷與情愫。
他輕喚了一聲“陛下”,隨後單膝跪地,彎腰仔細撫平袞龍服下擺的褶皺。他的動作極慢,指尖一寸寸細致撫過,似在以虔誠至極動作訴說心底暗藏的洶湧情意。
殷承玉垂眸瞧他,驀然想起上一世登基那日,他亦是如此跪伏在他身前,領著文武百官山呼萬歲。
歷經兩世,他始終不離不改。
心髒深處湧起無法言喻的悸動,殷承玉俯下身來,抬起他的下巴,問:“廠臣可還有夙願未了?”
第130章
相似的情景之下,久遠的記憶破土而出。
上一世登基之時,殷承玉亦問過這個問題。隻不過那個時候,掌握主動權是薛恕,步步緊逼的也是薛恕。
“恭喜陛下,終於得償所願。這大喜的日子,不知陛下可否讓咱家也一償夙願?”
“廠臣已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還有何心願未了?”
那時二人立場相悖,又從未言明心中所想。他進一步,他便退一步。
“陛下明知臣想要什麼。”
“廠臣要的,朕恐怕給不起。”
那時候薛恕問他“是給不起,還是不想給”,他避而不答,隻是因為他心中亦沒有答案。
人非草木,數年糾纏患難與共他不可能無動於衷。然而理智始終牢牢束縛著他,叫他裹足不前。
於公於私,他都承受不起選錯的代價。
最大的放縱,不過是臨死前出於私心留他一命。
殷承玉凝眸看著他,毓珠輕輕晃動,低垂的鳳眼褪。去以往的清冷平靜,有溫柔流淌而出。像終於圓滿的皓月,傾瀉而下的月輝溫柔將面前的人包裹起來。
薛恕與這雙汪著溫柔月色的眼眸對視,恍惚間生出一種被縱容的錯覺來。
似乎這一刻無論他提出什麼要求,都會得到滿足。
他整個人浸泡在獨屬於他的繾綣月色之中,心上經年累積的傷口褶痕一點點被撫平,油然而生的歡喜在胸腔之中撞擊著,心跳前所未有的劇烈。
但卻不似以往急不可耐。
他握著殷承玉的手,在他手背上烙下虔誠的親吻,又站起身,垂首輕吻他的眉心。幹燥炙熱的唇掠過顫動的眼睫,微翹的鼻尖,最後珍視萬分地貼上那飽滿紅潤的雙唇。
如蜻蜓點水般的親吻沒有蘊含任何情。欲意味,小心翼翼就像在觸碰一個預料不到的美夢,若是急了重了,恐會驚碎。
殷承玉微微仰著臉配合他的親吻,任由他擁住自己,感受到扣在腰上的雙臂一點點收緊力道。
他至始至終未曾開口,似在耐心等待對方的回答。
薛恕將臉埋在他頸窩,深深吸了一口氣,鼻腔充盈著他身上混合了雪嶺梅的獨特氣息。
良久,方才開口:“臣已別無所求,隻盼日後長伴陛下左右。願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潔。月暫晦,星常明。留待明月復,三五共盈盈。”
“月暫晦,星常明。”
殷承玉低聲喃喃,貼近的唇壓過去,舌尖啟開他的唇,與他交換了一個纏。綿的吻,方才道:“朕允了。”
……
兩人在內間廝磨片刻,薛恕為他重新整理了有些許凌亂的衣冠,才喚了其他人進來。
一切整理妥當之後,就快到吉時。
司設監和尚寶司已將御座和寶案陳於皇極門,教坊司奏起中和韶樂,八音迭奏,玉振金聲。
待欽天監所司的時鼓響起,戴毓冕著袞龍服的年輕帝王便在眾多宮人的拱衛簇擁之下,自麟趾門而出。
慈慶宮所有宮人分列道路兩側,在殷承玉行過之時,行跪拜之禮。
早早等候的禮部官員自殷承玉手中接過祭文,雙手捧著往社稷壇和太廟告知先祖。
待第二聲時鼓鳴響時,殷承玉御皇極門。
此時文武百官早已經著朝服、在鴻胪寺官員的引導之下入午門,分立道路兩側,於午門廣場參拜新帝。
殷承玉垂眸,自皇極門下,烏泱泱的宮人和朝臣如同水花一層疊著一層往遠處蔓延,直到宮門處。
他腳下跪著無數的人,這些人是能傾覆皇權的水,亦是能承載他理想抱負的基石。
殷承玉心中激蕩,毓冕垂落的毓珠輕輕晃動,他下意識側臉瞧了一眼落後半步的薛恕。
恰巧,薛恕亦目不轉睛地看著他。
兩人目光短暫相接,殷承玉勾唇淺笑。
這一世,他的路由此開始。
帝王之路難行,但有一人,會常伴他左右。
自皇極門下來後,殷承玉還要往皇極殿接受文武百官上表道賀,再由司禮監掌印太監當眾宣讀即位詔書,以昭天下。
如今司禮監的掌印太監正是薛恕,他著緋色蟒袍,神色端肅,手中捧著一卷明黃詔書緩緩展開,當眾宣讀: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洪惟皇帝,受天明命,肇造弘基,神功聖武……宮車乃有一朝之虞……不可以久虛,宗祧不可以乏主,於皇子之中,合辭推朕,勉循輿情,於本年六月初六,即皇帝位於皇極殿……其以明年正月初一日,為永光元年,宜發大赦,共圖惟新,自六月初六昧爽以前,一應罪犯,並常赦所不免者,盡行赦宥,布告中外,鹹使聞知。”[1]
宣讀詔書以昭天下後,殷承玉便不再是嗣皇帝,而是名正言順的新帝。
薛恕收起詔書,當先行跪拜大禮。
在他之後,群臣接連跪倒伏地,山呼萬歲,聲如潮水,連綿不絕。
*
登基大典之後,一切逐漸走上正軌。
許多地方與他從前做太子監國時差不離,但亦有許多地方,與從前大相徑庭。
比如大朝會之時,他可以端坐於龍座之上,隔著高臺俯瞰群臣,將群臣的動作神情盡數收納眼底。
——這是他登基之後的第一次大朝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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