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自去年起,秦勇便正式將秦門一眾事務交與秦晏殊,之後便跟李由儉四處遊山玩水,如今尚未回秦門,否則的話,還可從秦勇口中打探打探實情。
這樣想著,她將兩個孩子放回榻上,隨手放了一把圓滾滾的小食在幾上,任兩個孩子拿著吃。
這法子還是婆母所教,說平煜和他兩個哥哥小時也常吃這東西,小食的材料出自米湯羊奶,真正入口即化,正適合小兒用來磨牙。
一歲左右的孩子,已經開始咿呀學話,阿滿吃得快,轉眼便將自己面前的那堆小食吃光。
阿意卻是個慢性子,一邊吃一邊玩,嘴裡咕咕哝哝,偶爾還慷慨地將小食舉高送到他父親嘴邊,邀他父親同吃,動作因而慢了許多。
阿滿吃完後,吮著手指眼巴巴看了一會,到底沒忍住,笨拙地伸出一對胖爪子,想要將阿意面前那堆偷偷扒拉到自己跟前。
平煜怎會注意不到大兒子的動作,心裡好笑,索性一把將阿滿提溜到自己眼前,揚了揚眉,似笑非笑道:“你小子,偷偷摸摸想做什麼呢?”
阿滿當場被抓了個現形,摟著他父親,口裡嗚嗚哇哇,渾然不覺他父親語氣裡的質問似的,樂呵呵的一啵一個響,倒把平煜弄得一點脾氣也沒了。
在榻上陪著兩個小子玩了一會,平煜身上的錦袍早已被揉得面目全非。
玩夠了,傅蘭芽親自給平煜換了衣裳,又忍笑替他拭淨了滿臉的口水,隨後讓林嬤嬤帶著乳娘將阿滿和阿意抱下去,夫妻倆這才坐在一起說正事。
“之所以提前回京,是不是左護法那邊有了消息?”傅蘭芽搖著團扇問。
平煜正飲茶,聽到這話,抬眼看向妻子,見果然什麼事都瞞不過她,便從懷中取出一張畫像,遞與傅蘭芽。
“你可還認得此人?”
傅蘭芽緩緩展開畫軸,見上頭畫著一位滿面皺紋的老妪,看上去衰老不堪,直如七十許人。
她目光定了一刻,搖搖頭。剛想說“不識”,腦中閃過一個念頭,心一沉,錯愕道:“難道是左護法?”
她忙又重新拿起那畫像細看,狐疑地想,不對……以左護法的年齡,就算失了駐顏術,斷不致於老邁至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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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煜卻道:“確是左護法。前幾日,我派出去的人在荊州境內的一座山莊內找到此人,想是此人三年前因坦兒珠跟右護法起了龃龉,右護法路過荊州時,為了行路方便,特將此人丟在山莊中。”
“竟真是她……”傅蘭芽依然不敢相信。
平煜皺了皺眉道:“鎮摩教教主研習了一種能駐顏的邪術,因左右護法一向得力,教主在自己受益的同時,也將這邪術傳給了他二人。誰知二十年前,教主無意中發現這邪術能反噬習練之人,至多不過二十年,練習駐顏術之人便會一夕之間內力盡喪、蒼老不堪,短短數年老死而去。”
傅蘭芽緩緩將視線從畫像上移開,看向平煜,“你是說,哪怕不足四十之人,也會一夜間油盡燈枯,如同古稀之人?”
平煜譏諷笑道:“不錯。不知是因為這邪術太過逆天,還是鎮摩教當年壞事做絕遭了報應。這駐顏術一旦生了效,在維持容顏的同時,也會加速五髒六腑的衰老,且無藥可解。”
所以在手下將如同八十老妪般的左護法帶至眼前時,他曾誤以為左護法之所以變得如此蒼老不堪,是跟在詔獄中迅速衰老的右護法一樣,乃是功力盡喪所致,
審問過後,才知道兩人不過是駐顏術已到了終末階段,雖細究起來兩人不過四十多歲,卻從外皮到內腑,都已跟垂垂老矣的老人一般無二。
如今又過去了三年,兩人衰弱得隻剩下了一口氣。
“嶽母之事,左護法也做了交代。”平煜靜了一瞬,開口道,“在教主臨終時,左右護法得知了駐顏術的真相,由此開始漫長的奪回坦兒珠之旅,她不知所謂藥引一說不過是王令的一場騙局,因當年曾在嶽母體內種下蠱毒,是以她第一個要找的便是嶽母。”
雖距離知道真相已過去了三年,傅蘭芽再一次聽到這話,仍覺得鼻根被人打了一拳,悶脹得說不出話。
沉默了良久,她胸口的痛感才好轉少許,抬眼看他道:“左護法現在何處?”
平煜不語。
傅蘭芽心猛跳了兩下,失聲道:“別告訴我她已死了——”
平煜淡淡道:“是。”
左護法早就已經苟延殘喘,交代完當年之事,便氣絕而亡,巧的是,獄中的右護法也於今晨在詔獄中咽氣。
見妻子滿眼不甘,他低嘆一聲,將她摟在懷中,看著她道:“此人一心想要容顏永駐,卻因貪婪死於提前衰竭,也算是罪有應得,如今嶽母之事總算有了了解,你心裡該放下的自該放下,又何苦執著於此。”
傅蘭芽埋頭到他頸窩裡,深深嘆口氣,
這道理她怎會不明白?要是不明白,三年前,她不會放下心中執念,轉而將坦兒珠投入尋龍澗。
她清楚地知道,母親當年選擇自戕,無非是想要她和哥哥好好活下去。若是她和哥哥一味沉浸在執念中,非但會白白辜負了當年母親的犧牲,且會帶來無法預知的後果。
道理她明白,心裡卻酸楚得厲害,眼淚無聲地滑落了下來,沾湿了他的衣領。
她知道這些時日哥哥已從陸子謙處得知了坦兒珠的真相,曾上門一再向她確認坦兒珠如今的下落。
在她一口咬定坦兒珠已隨著大汗陵寢的塌陷沉入了旋翰河底後,哥哥又開始有意無意打聽坦兒珠上頭可有什麼關竅。
被哥哥幾回旁敲側擊,她心內萬分糾結,唯恐哥哥得知真相後,會重新用坦兒珠上的紋路復制祭壇——
是的,經過這幾年的揣測和推敲,她已猜到坦兒珠拼湊在一起的紋路是復制大汗地殿祭壇的關鍵,以哥哥在陣法上的造詣,一旦親眼見到坦兒珠,定會短短時間內發現坦兒珠真正的秘密。
到那時,難道她和哥哥真的復制已沉入河底的祭壇,召回母親亡故多年的靈魂?
一想起此事,她在蠢蠢欲動的同時,心中也騰起強烈的不安。世間從未有人力逆天之事,倘若啟用坦兒珠真如預想中那般不必付出任何代價,何以坦兒珠在元王室中供奉多年,從未有人敢嘗試過?
想到此,她萬般踟蹰,心如同泡在鹽水裡頭一般,難過得縮成一團,卻聽平煜在耳邊道:“你嫂子如今已有了身孕,不過幾月便要臨盆,若是你大哥在這個當口出了什麼差錯——”
她心一緊,忙摟緊平煜的脖頸搖搖頭。
不甘心又能如何?逝者已矣,活著的人卻要好好活下去。
不管怎樣,她不敢、也不舍讓哥哥和父親冒任何風險。
平煜何曾不知道妻子心裡的煎熬,摟住她,輕輕拍撫著她,盡自己所能寬慰她。
良久,幾不可聞喟嘆一聲。
***
傍晚時,因著城中辦七夕燈會,平煜為了帶妻子散心,索性攜了傅蘭芽出府賞燈。
在摘月樓一座格外雅靜的廂房裡坐下,傅蘭芽推窗往外一望,見街上遊龍戲鳳,熱鬧非凡,想起三年前在金陵時,平煜為了哄她開心,曾摟著她飛縱到屋頂上,帶她賞月、賞燈、乃至吟詩。
如今想來,當真恍然如夢。
想起當時情景,她心裡的鬱結消散不少,轉眸看向平煜,正要開口打趣幾句,忽見平煜正偏頭看著窗外。
順著他目光往外看去,就見一位戴著帷帽的華服婦人從對面首飾樓中走出,無論步態還是身形,都熟悉至極。
她怔了怔,正要再仔細分辨那婦人是誰,對方卻已上了馬車,轉眼便消失在茫茫人海。
她狐疑地轉頭看向平煜,就見他臉色淡淡,早已收回視線,仿佛剛才從未留意過窗外景象。
她暗忖,若沒認錯,剛才那身姿窈窕的婦人正是葉珍珍。
平煜似乎頗為忌憚此女,自回京後,一日未松懈對此女的監視,也曾說過,皇上自北元回京後,許是身上殘毒得解的緣故,非但不再迷戀葉珍珍,甚至未帶其一道進宮。
隻給葉珍珍在京中安置了一處宅子,另撥銀錢和下人伺候。
此後便徹底將葉珍珍忘在了腦後,再也未去看視過她一回。
她不知葉珍珍如今過得如何,但看方才葉珍珍出入皆有香車眾僕環繞的模樣,似乎很有些趾高氣昂的意味,想是對這眼下等籠中鳥一般的軟禁生活很是滿意。
她無法理解,也不想去理解,隻是一想起三年前那個此女在她面前行挑撥之事的晚上,扎根在心中多時的疑惑又浮了上來。
平煜察覺妻子的沉默,轉臉看向她,見狀,蹙了蹙眉,幹脆將窗戶關上,起身,坐到傅蘭芽身邊,笑道:“你想問什麼?”
正如妻子總能準確猜到他的想法,他也總能敏銳地發現妻子情緒上的不對勁。
傅蘭芽放下酒盅,靜靜地看著他。
這幾年因著跟婆母關系親密,她聽到了不少平煜成親前的事。其中自然包括那兩個成親前就被他打發走的美貌丫鬟,以及自平家平反回京後,平煜那幾年過於清心寡欲的生活。
記得兩人相遇之初,每回在不小心與她接觸時,他都恨不得退避三舍,厭惡的程度,直如她身上藏著劇毒。
而在後來兩人定情後,他又由最初小心翼翼的摟抱,到親吻,再到後來一發不可收拾的一再求歡……
成親前不明白的事,經過這三年成親後的生活,她早已重新有了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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