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彌趴著,兩手交疊,墊著自己下巴,頓頓地點一點頭。
桌上的小砂鍋盛著原封不動的幹筍冬菇煲鴨湯,底座小小的火已經燒幹,其他兩道葷菜也沒怎麼動。
“湯一口也不喝?”
鍾彌說:“是點給你的,這是州市本地的特色菜。”
沈弗崢問:“你就陪著我吃幾根菜葉子?”
“我習慣晚上少吃,有時候不太餓就不吃,有時候吃點酸奶水果就湊合了。”
沈弗崢聞聲皺起眉:“你這樣,身體要弄壞,你一個人住在京市也這麼湊合?飢一餐飽一頓?”
鍾彌本來沒心情笑的,可話好笑,實在忍不住,所以笑得特別淺,短短一下,像水紋磷光一樣破碎。
“什麼飢一餐飽一頓啊?把我說的這麼可憐,我想起來就會吃的好嗎?不會餓死自己。”
沈弗崢更不能認同了:“想不起來就不照顧自己了?已經胃不好了,還不多注意,等你回京市,我叫人安排一個營養師給你,好好吃飯。”
聽到營養師,鍾彌瞬間頭大了一倍,她都忽略前面話的信息,沈弗崢怎麼知道她胃不好的,她胃有毛病不是吃飯造成的,是喝酒胃出血留下的小毛病,她後來多注意已經差不多好了,甚至章女士都不知道她胃不好的事。
這會兒她沒深想,隻一心撲在營養師這個高級詞上,想著自己年後去上班教小朋友跳舞一個月才能拿多少錢,估計連人家營養師薪水的零頭都沒有。
“可是——”
鍾彌剛出聲,就被沈弗崢打斷。
“不是在和你商量。你不會照顧自己,就讓會照顧的人來。”
鍾彌“哦”了一聲,心裡卻有很多話在嘀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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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也不算不會照顧自己吧,隻是他們對“照顧好自己”的定義不太一樣而已,這個世界上多得是糊弄一日三餐的人。
可能沈先生不在其列罷了。
鍾彌直起腰說:“那我也能不跟你商量,就命令你好好照顧自己嗎?”
“說說看。”
沈弗崢眼睛蹙起笑意,無聲表示著,非常喜歡她這種永遠不會甘心將自己放於被動位置的性格。
無關強勢,隻是這種小小的思索反擊,具有生命力,是再金貴的籠子都無法困住的鮮活。
話是脫口而出的,他問了,鍾彌也認真地答:“你可以不抽煙嗎?我爸爸是肺病去世的,他從小待在戲班裡,後臺抽煙的人多,有時候唱夜戲,他就得靠抽煙吊著精神等上臺,後來我媽媽讓他戒,但也來不及了……”
難過是從已然克制的話裡一點點洇出來的,沈弗崢看著她定定望向自己,說:“我希望你健康。”停了兩秒又說,“可以陪我久一點,很久很久。”
兩句話,健康和長久,好像是一個意思,又好像不是。
小包廂裡一時寂靜,木樓結構的菜館隔音差,更能聽見外頭熱火朝天的推杯換盞。
沈弗崢將視線轉向窗外,那是一處喜宴酒樓,電子屏的紅字還在動,鍾彌吃飯的時候好幾次看過去,眼神落得遠遠的,又像玻璃一樣透著情緒。
他沒說話,把手心伸過去。
無聲地,等著鍾彌伸手來搭。
剛一將手掌懵懂放上去,便被他握住,鍾彌有點無措,低聲問:“很難嗎?”
是什麼很難,戒煙求健康?還是陪她很久?
沈弗崢捏了捏她的手,看了眼半冷的餐面,幹脆起身過來,相握的手一提,將沒反應過來的鍾彌抱住,他面朝著窗外黑暗夜色燈火,將光明的那面留給她,倏然,輕輕喊她:“彌彌。”
“嗯?”
“你怎麼就知道我不能陪你很久很久呢?”
他聲音更低了,低得誠懇,低得溫柔,似眼前紙面燈籠裡的暖光。
她忽然覺得,自己或許沒那麼大的本事,無法成為沈弗崢世界裡的一盞燈,沒辦法替他照亮前路,但是他想握她的手,那麼她願意陪他走這一程。
從年前到此刻,不說脫胎換骨,起碼她想清楚了很多事,也做好了一些選擇。
愛或許不該是卑微地自甘渺小,但也不該輕易地放棄毫末。
吃完晚飯,從店裡出來,想著從這裡到陵陽山車程不遠,鍾彌提議去逛廟街。
元宵是大節慶,會組織不少活動,比往常都熱鬧。
因為之前當導遊帶他去過,鍾彌此時說:“旅遊和約會感覺不一樣。”
故地重遊,今非昔比。
路過石拱橋,鍾彌看見有人打著金魚燈從自己旁邊笑鬧錯身,往下走了兩步,遠遠看見玲瓏十二扇的招牌,店門口依然遊人如織,忽的,她就想到半年前的場景。
他附在墨影燈輝旁,拿著自己贈字的扇子,轉頭看過來。
那時的鍾彌還不知。
往後多少羅愁綺恨,從這展扇一剎間,便有了開頭。
-
胃真是情緒器官,心情差時幾根菜葉就能填飽,心情一好,從街頭到街尾感興趣的小吃都要買來嘗嘗。
沈弗崢在旁邊付錢,調侃她:“原來是要留著肚子吃這些東西。”
聽聲音,沈先生對垃圾食品意見不小。
鍾彌撕一塊棉花糖,去堵他長輩似的聲音,爛漫眨眼:“不甜嗎?”
他不喜歡吃甜食,此刻卻甘心咽下肚,點頭首肯。
她那雙眼,肯露笑,就是最甜的了。
白至透明的糖絲,既細又軟,在他唇邊有一縷殘留,鍾彌想著,這多有損沈先生英姿,便往旁邊石階上一站,趁軟簾遮擋,四下無人,便踮腳往他嘴角親了一下。
沈先生很淡定,起碼表面看起來是這樣。
鍾彌很意外,轉著糖籤說:“我之前這樣幹——”
聲音緊急踩剎車。
但沒用了。
沈先生見微知著,從鍾彌嘴角消失的笑容,反而在他臉上看出變樣的三分來,連話都不必說全,點著關鍵字眼。
“以前?這樣?跟誰?”
音階一點點抬上去。
鍾彌咬唇不語。
她不會怪自己的,有錯男人背,要怪就怪當時的戀愛青澀,前男朋友不如沈先生淡定,反應過分強烈。
他之前丟過咖啡店主給鍾彌表白的卡片,那時裝醋的模樣,與此刻高下立現,虛張聲勢的東西都太假了,反而不敵他用指節輕敲鍾彌眉心,淡淡說:“你倒是什麼都敢跟我說。”
鍾彌用手心捂著額頭,難為情地笑,記一筆老男人的好。
吃醋不發火,吃醋很迷人,大人有大量,知情識趣……
不能深想。
否則這座方露一角的大冰山誇不完。
鍾彌走在他身邊,試圖去找輕松地話題翻篇,隱隱聽見樂聲,想起元宵有戲臺,是當地政府做旅遊宣傳特意請來的戲班,唱的是地方戲,便拉他往人群擁擠處去看。
沈弗崢納悶:“你家茶樓不就是唱戲的,還沒聽夠?”
鍾彌咬咬唇,彎著眼睛,露出軟軟一個神秘笑容:“這你就不懂了吧,家花哪有野花香啊!”
沈弗崢被她拉著手,瞧她興頭十足的樣子,沉沉一嘆氣,不由擔心道:“你這個性格,倒是有點危險了。”
人聲喧鬧,鍾彌沒聽到。
帶方言的地方戲,別說是京市人,就是說慣普通話的鍾彌也有反應不過來的時候,但熱鬧也是真熱鬧,畢竟正月假期也是旅遊旺季。
往廟街門口走的時候,鍾彌忽然想起來,今晚的沈弗崢似乎真的一心一意在跟她約會。
就連站在戲臺下,聽不懂唱詞,看不懂情節的時候,他也沒有把手機拿出來一次,隻是低著頭,聽自己在他耳邊講典故,臺上是哪一出才子佳人恩恩怨怨。
“你,今晚好像連個電話都沒有?”
明明之前感覺他很忙,像京市南市州市三個地方連軸轉,有時候通電話都覺得他聲音透著疲意。
“關機了。”
淡淡三個字的回答,叫鍾彌吃驚望向他。
他連你信不信都不問,這人從來不愛解釋,隻從黑色的大衣兜裡,將黑屏的手機拿出來,丟進鍾彌的外衣口袋裡。
手機墜入袋底的一瞬,夜幕裡傳來轟然一聲,是元宵的煙火表演。
沈弗崢站在街心,朝瞬息間璀璨無比的天際看去,他深刻溫柔的面龐,迎著光,被滿天煙火映亮。
“今晚除了你,全世界都找不到我。”
鍾彌手指在口袋裡悄悄攥住,指尖碰到他手機冰涼的屏幕,那是能隔絕他與另一個紙醉金迷的世界所有聯系的東西,能讓他在這一晚,起碼這一晚,完完全全屬於她。
心間浮起一口久久難以消融的熱氣,將鍾彌整個人無聲無息地充盈。
他看著煙花的時候,鍾彌仰頭在看他。
想起煙花是多麼俗常的事物,所有難忘的意義,往往取決那些燦爛的瞬息,是什麼人在身邊陪著你。
“沈弗崢。”
鍾彌輕輕喊他。
他轉回視線,從她綴著小小煙火的眼睛裡,忽的瞧出一種天荒地老的東西。
他低頭,鍾彌踮腳,閉眼吻上的一瞬,才知道那種美好的東西是什麼。
於世俗中,焚花烹錦,浪漫出逃的錯覺。
第40章 藝術家 抽象主義和寫實畫派
元宵次日早上, 鍾彌起不來。
酒店窗簾閉合,室內開著柔和的燈,難辨晝夜, 但她側躺在枕頭上捧手機刷朋友圈,先是瀏覽完胡葭荔昨天的約會九宮格, 點了一個贊,又去看靳月的深夜小作文。
屏幕一角顯示當前時間。
她知道外頭天已經亮了。
沈弗崢洗漱完, 高大身軀背對著床, 站在鏡前穿衣,鍾彌從鏡中窺見他垂眼系襯衣紐扣的動作,眸半斂,映出眼下灰影,指骨修長, 慢條斯理打理著自己。
面孔上, 神清氣爽之餘,有種偷情/事後餍足的漠然。
他右邊未被遮蓋的肩頸皮膚上有一片抓咬紅痕,藝術家趴床邊, 遠遠欣賞自己昨夜的傑作。
倏然, 他眼皮一掀, 往前瞧,鍾彌隔著鏡子被人盯住, 先頓了下, 隨即大大方方聳肩做了一個小表情,轉身過去。
所以她錯失機會, 不知道沈弗崢看她的眼神, 與剛剛的她有類似感覺——藝術家欣賞自己的傑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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