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有不同, 大概鍾彌是天馬行空的抽象主義, 而他是苛求細節的寫實畫派。
扣完襯衣的最後一粒紐扣,沈弗崢調整袖口讓腕骨舒服,對著鏡子,往左偏頭,衣領縫隙裡,細看還是露出一點紅。
不是吻痕,是被咬的。
這點半藏半露的痕跡,社交距離下看不出來,沈弗崢也沒再管,折身走去床邊,坐下俯身,手指半探進溫熱枕被間,去託鍾彌側臉,示意她翻身來面對自己。
他手上有洗漱留下的清冷香氣,掌溫卻很熱,動作柔柔捏她的臉,聲音從鍾彌背後傳來:“真不起來跟我一起?”
鍾彌豁然翻身,一雙烏玉眸子盯住他。
像是看不懂他,又不好隨意亂猜他的意思。
他要去看望外公,邀自己一起是試探嗎?是不介意外公知情?還是沈先生本事已然大到百無禁忌,不怕任何人知情?
可鍾彌有顧忌。
戀愛是她自己的,想怎麼談怎麼談,她不願意事情復雜化,隻想把聚散掌握在自己手裡。
沈弗崢瞧著床頭橘燈下的一張小臉,覺得自己快要惹怒一隻有起床氣的小貓,用指腹蹭蹭她柔軟的眼皮,哄著:“好了好了,不去,你繼續睡吧。”
腳步聲隨著關門響離開,留下房間內的安靜,卻沒有讓鍾彌的心思靜下來。
昨晚回酒店的第二場,在浴室。
鍾彌那時剛洗完澡,穿著酒店浴袍,頭發還沒吹幹,聽到浴室門響,便輕聲問著:“是誰給你打電話啊?”
他這樣的人,長時間關機聯系不上,也挺嚇人的。
沈弗崢沒說話,從身後將鍾彌擁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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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頭發撥到一側還沒完全吹幹,後頸還有潮湿的碎發黏在雪白頸根,那不是吻,他閉眼,隻將唇落在那裡,一動不動地印著,像久凍之人抱住活物在汲取溫暖。
鍾彌覺得奇怪,將吹風機放下,試圖轉過來看他表情。
他手臂鉗得太緊,小幅度摩擦起了火。
他從後進來,鍾彌手心撐在鏡子上,站不住,他搭著她的手背十指相扣,以這個姿勢,將鍾彌釘在半起霧氣的鏡子前。
“以前和別人有沒有這樣?”
鍾彌要把之前在廟街誇他的那句大人有大量收回,沈老板問這樣的話,太純情。可這場景與純情無關,鍾彌無意偏了偏脖子,搖頭說沒有。
肩上浴袍滑落,讓出最大幅的雪肌留白,隨後揮毫潑墨,如梅印記細密蔓延,畫中梅傲然盛放,等人採擷。
“那你呢?”
他側臉貼著鍾彌耳際,呼吸裡熱氣也隨話音拂來:“沒有,我十幾二十歲的時候,是你難以想象的別扭,我人生裡所有的關系都是不真實,不健康的。”
鍾彌幾乎站不住,聲音變調,斷斷續續地問:“那,後來,那後來好了嗎?”
某一瞬,觸到極限。
鍾彌鏡面上的手指在他掌心之下猛然蜷縮,留幾道細細指印,瞳光渙散如煙花,眼前彌留一陣熱霧,視線不清明,聽覺反而清晰了。
“好不了了,彌彌。”
過了許久,他這樣說。
這個男人在她面前流露過弱態,用聲音,用神情,她雖難招架,但自知半真半假。
唯獨那一刻,他的臉埋在她裡,看不清表情,全然一副掠奪姿態。
她卻第一次覺得,他的身體裡真有脆弱的一部分,以兇烈觸達靈魂,似堅冰墜泡溫水,被她酸軟感知。
不是你來我往的試探招架。
是像什麼老舊又不為人知的東西放進她手心,他在一時情熱裡暴露,希望她能承託。
那樣的沈弗崢,讓鍾彌隔夜想起,都仍然覺得像夢一樣虛幻。
可脖頸間的痕跡又確確實實。
沒等他再回來,鍾彌草草洗漱,就收拾東西回了家。
回家倒頭繼續睡。
近午飯時間,淑敏姨上樓喊她吃飯,她被子蒙頭說很困不想吃,門關上還聽到淑敏姨在和章女士納悶:“昨天跟朋友出去玩什麼了,這麼累。”
之後又不知道過了多久,床頭手機響起,鍾彌半夢半醒之間接聽,電話裡,沈弗崢問她跟他要不要一起回京市,她說得在州市再過兩天。
晚上她去豐寧巷外公那裡吃飯,書房未收的棋局,昭示某人白天來過。
她想起一件事問蒲伯:“外公是不是有一副很貴的棋?”
蒲伯翻出來。
鍾彌捻起一顆黑子放置燈下,燈影透出幽湖一樣的濃碧。
“是墨翠。”蒲伯說。
“黑白子一共三百多顆都是最好的玉,成色水頭幾乎都一致,這是真的有價無市,再有錢,也做不出來第二副了。”
連棋盒都是雕花的金絲楠,旁邊放著一個抽口系繩的雲錦紋的小布袋。
鍾彌問:“這又是什麼?”
蒲伯就笑了:“你說是什麼?我的彌彌小姐,你小時候學棋摔碎的那十多顆子。”
“啊?”鍾彌肉痛的表情真真實實,“碎了十多顆嗎?我怎麼這麼敗家啊,這得多少錢?”
蒲伯笑著搖頭:“這就算不清了。”
“這麼貴的東西,趕緊收起來吧。”鍾彌擺擺手,又明知故問:“這個東西是誰送的啊?”
蒲伯答著:“那位京市的沈四公子,送禮那會兒好像才剛出國留學。對了,今早他還來瞧了你外公,陪你外公吃完飯,下午才走的。”
鍾彌裝作上一次見這人不是在床上負距離,而是夏末好天,外公院子裡與他點到為止握手,禮貌地互通姓名。
“哦,是那個送蘭花的啊。”
她將好奇的尺度拿捏得很好,隨口問著:“為什麼這個人送的禮都這麼貴,外公卻肯收啊?別人來送東西,外公不都不收的嗎?”
“有些禮,收了,自己不安心,有些禮,不收,別人會不安心,你外公年紀大了,禮不禮的都無所謂了,求個安心罷了。”
鍾彌正想問那個會不安心的“別人”是指誰?是送禮來的沈弗崢,還是沈弗崢所代表的人?
他能代表誰?
他爺爺嗎,外公雲淡風輕提及的昔年故交,沈弗崢口中視外公為此生摯友已經退位的大人物?
話沒來得及問,外公進了屋子,看到那副棋問:“怎麼今天有興趣把這東西翻出來了?”
蒲伯看了鍾彌一眼,笑說:“可能是想到自己小時候闖禍了吧。”
鍾彌挽著外公胳膊,裝乖說:“外公,從小你就教我寫字畫畫,學了這麼多年,我現在卻一樣傍身的本事也沒有。”
外公面露欣慰道:“我們彌彌是長大了,學會謙虛了,小時候還不是這麼個說法兒,小時候還敢跟人嚷,琴棋書畫樣樣精通,現在就是一樣傍身本事沒有了?”
“我那是年紀小,胡說的嘛。”
“不是胡說。”外公摸摸她的頭發,“外公今早還跟人誇你呢,頂聰明的,學什麼一點就會,就是一樣不好——三心二意,不肯用心鑽研。”
今早?那就是跟沈弗崢誇的自己?
鍾彌神情微微一變,還沒來得及擺聽訓的態度,外公又誇她,話語卻意味深長。
“你這樣也好。”
“人啊,一旦費心鑽研什麼,就會被什麼困住,不自由,不開心。”
外公是看著她說這句話的,鍾彌卻有種直覺,這感慨由另一個人而生。
他是那個被困住,不自由,不開心的。
鍾彌腦子裡閃過一瞬音像,脫離情/欲,隻聞嘆息。
“好不了了,彌彌。”
之後有關沈弗崢的畫面便不受控的浮現腦海,鍾彌垂下眼睫,捧起茶杯,微澀的茶湯剛沾湿唇沿,在極短時間裡,她想到一個合適的問題來切入。
“蒲伯剛剛說,今早那位京市的沈四公子來看您,我忽然想起來,他暑假來州市,幫過我的忙,我給他和他的朋友當過導遊,嗯……這位沈先生寫的字,居然和我一樣,外公,你不是說,隻在他啟蒙的時候教過他嗎?怎麼會那麼像呢?”
外公神思浮遠,面容平和地說:“家裡找人特意教的。”
鍾彌聲音虛虛的:“他……那麼喜歡外公嗎?”
“這就說不準了,”外公一笑,“沒準是厭惡。小時候叫你學你表姐文靜些,你都一千個一萬個不願意,當場耍脾氣。那些肯學的,也未必是願意的。”
“他厭惡外公嗎?不可能,他很尊敬外公。”
鍾彌著急說話,被外公察覺出一絲端倪,拿眼打量著她:“你倒像是很了解他了?”
鍾彌心裡想著,該了解的,都一絲不/掛了解過了,難以了解的,也不能一時強求,嘴上卻笑笑說:“猜的嘛,如果他是很不堪的人,外公根本不會讓他來看望,更不會留他吃飯。外公最會裝病了,身體不適這四個字往外一丟,閉門謝客,就是大羅神仙也飛不進這個院子裡。”
外公心情很好,同她笑著:“也不是回回都裝,人年紀大了,身體總有垮的一天,是真不好了,也不是裝的。”
鍾彌聽不得這樣的話。
“幹嘛啊,我們過年才剛碰完杯說要長命百歲,耍賴啊?”
外公正失笑,一副拿外孫女沒辦法的頭疼表情。
蒲伯端著冒熱氣的小炒進來,剛聽見爺孫倆對話,把菜擺桌上,嘆著氣勸外公:“我都說了,您千萬別再在這小祖宗面前說自己身體不行了!她哪兒聽得了這個,待會一生氣,不跟人說話,窩一肚子火,連晚飯都不吃了,哄都哄不好。”
“好了好了,不耍賴。”
外公立馬哄她。
這話又叫她想起沈弗崢。
他時而和外公截然不同,時而和外公是真的很像,像得不著痕跡,連哄她的語氣都同樣溫和又透著縱容。
鍾彌在家待了兩天,收拾東西回了京市。她沒跟沈弗崢說,好像他們都不習慣事無巨細地跟對方匯報行蹤。
從高鐵站打車回了小區。
一個多月沒回來,鍾彌下車,第一眼還沒察覺,快走到小區門口,她才拖著行李箱折返一截路,料峭春風裡蹙著眼,看向熟悉的咖啡店門口。
換了一張不熟悉的店牌。
原來的黑綠配色換成了金棕,小清新變高級感。
她納悶地走近過去,玻璃門從裡被人推開,圍著員工圍裙的女服務生走出來,還是鍾彌眼熟的那張臉,笑著跟鍾彌說了句歡迎光臨。
“你們店換裝修了?”
“對的,簡單換了一下,內部還是老樣子。”
鍾彌不解:“之前不也挺新的嗎?”
女服務生也一知半解:“好像是年前老板把店盤給別人了,新老板說一切照舊,連我們三個服務生都沒有換,隻加了薪水,可能換店牌就是簡單意思一下,新店新開始吧。”
有一個不可思議的念頭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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