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莼眼睛裡全是霧水,低聲道:“好的。”
夜涼似水,秋月微明,已近中元,床帳又已全部換了幹淨的,許莼看著銀色迷離的月色從窗外照到簇新的綢緞絲被上,翻轉、起伏著,光線下反射出珍珠一般的光澤。
一夜旖旎顛倒,極盡繾綣之意。
第二日許莼起身時,謝翊又已去上朝了。今日卻是七月半,他又得回府去陪陪爹娘,這邊謝翊卻早已吩咐蘇槐給他準備了許多鮮果、蓮藕、糕點、魚、螃蟹、宮緞、秋露白等等,讓他帶回家去。
許莼知道這是謝翊贈他家人節禮的意思,心中喜歡,也不推拒,帶了回家去。果然盛夫人看了倒高興:“剛才你爹正說和幾個清客請了個道人在園子裡踏勘,讓治一席素席過去,你這鮮果蓮藕這些倒恰好,便讓廚房辦了弄上去吧。”
“你正好帶著人送素席過去,也去拜見了他,一會兒定然你又要和朋友約著去看燈,不若趁他客人在過去送席,他心情好有面子,不留你,趁機打了招呼便好走了。”
許莼便也應了,知道盛夫人如今應付許安林是十分遊刃有餘,便果然命夏潮將東西帶去廚房,讓他們趕緊做好,便親自帶了人送到園子去。
走到前邊翠屏園,果然看到一路已疊了許多山石,修了石階,養了濃綠厚軟的青苔,想來都是許安林從南方買來的奇石怪峰。一路行去樓閣參差,山石崢嶸,水光潋滟,嶙峋石峰繞著種了許多冷翠深綠的爬藤翠綠欲滴,景致幽深。
他剛走過去,便聽到一個人的聲音道:“看這翠峰獨高似屏,如鳳翼展翅,飛振端嚴,旁側一座小峰扶山拜將,後邊又有山嶺若七星龍列,龍生蟠勢,此正為近龍顏之象,正合世代為官,身懸金印手握玉笏,子孫公卿之勢,又兼有山有水,宜室宜家,有家出皇妃,光顯門庭之象!”
許莼:“……”這是哪裡來的招搖撞騙的老道士,專門哄得他爹搞起風水堪輿來。
他走進去看到許安林正帶著一群清客和一位老道人在一處假山前高談闊論,滿面紅光,便過去鞠躬行禮道:“兒子見過父親大人。”
許安林本來正是被哄得渾身舒服,看到這個最有出息的兒子回來,越發高興,笑著道:“正說如今整日不見你,今兒倒是來了,快來見過這位虛塵子道長,極擅堪輿的,今日來指點一番,實在是受教!”
許莼:“……”他抬眼一看,果然正是前日在隨喜樓遇見的那老道人!
方子興不是滿城找他嗎!原來卻是躲在他家裡騙吃騙喝呢!
隻見虛塵子笑著一甩浮塵行禮,一副仙風道骨的樣子:“老道見過世子,世子年少有為,是龍潛鳳採,玉堂金馬之相,來日定為人上人啊!”
他在國公府上,當然是玉堂金馬,這還有煞有介事的說,真虧糊塗爹就這麼容易哄,聽得眉開眼笑的。許莼心中一邊腹誹一邊行禮,“見過虛塵子道長,見過列位先生。”一邊回許安林道:今日正得了些清鮮果子和蓮藕、菱角和一些糕點帶回來要給父親過中元節,母親說父親正在前頭請了位神仙來堪輿,便讓治了素席來,讓兒子過來請諸位先生入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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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時許安林越發面上得意,連忙招呼著幾位清客、虛塵子入那折桂閣去入席,果然看到滿桌素菜鮮果瓜藕,十分精致,尤其是那鮮梨熟橘,個個拳頭大小,非貢品不可比,另又有桂圓、葡萄、枇杷等京城市面難見的珍貴鮮果。許安林滿面生輝,又命許莼坐下陪客。
一時又是一番天花亂墜,隻看那虛塵子老道人口燦蓮花,一會兒說見過的風水好的陽宅,一會兒說從前指點過哪家著名園子。一會兒又誇許莼面相好,一會兒又說國公為有福之人,總之天上地下,說得十分熱鬧。
但許安林到底是孝中,不敢喝太多,略略喝了幾杯素酒,便也辭了,又命許莼送那虛塵子出去。許莼自然應了,帶了送了虛塵子出林子,虛塵子才忽然深深一揖拜下道:“世子!千萬救我!”
許莼:“……”
虛塵子:“我實是冤枉,如今京裡到處搜捕我,我實在無處可躲,這才躲到了世子府上。”
許莼道:“先生若未犯奸道心虛什麼?若有事躲到我府上也不行。我與先生素昧相識,怎會冒險收留先生?”
虛塵子道:“實不瞞世子,老道確實學過一點相學和堪輿之學。當初見到楚夫人,便隱隱覺得此人有些福氣,便讓師門的女道收了她為女冠。這些年倒也尋常,隻前日我到京城,想著送些東西來見她,卻見她面上光彩頓生,眉梢似生紫韻,卻是要遇貴人之相!”
“我十分意外,便故意留在了隨喜樓,想著看看到底是哪門子的緣分,沒想到那日見到了世子。世子您這面相,實在是驚人啊!富貴天然,福祉深厚,壽元高厚,貴重不可言!”
許莼有些無語:“先生都這時候了還在招搖撞騙?”
虛塵子道:“老道豈敢虛言,那夜老道看到後來滿城兵丁搜捕,又有火藥炸彈,如此聲勢浩蕩,絕非普通是非。老道想著,恐怕這貴不可言正應在世子身上了。但我一個老道,若是在隨喜樓被逮了進了官府,關了大牢,恐怕到時候被卷入什麼是非就不好了。明哲保身,便連忙跑了出來。世子千萬救我一救!老道願投效世子,附於驥尾,執鞭隨镫,為世子謀一番大事!”
許莼笑了聲,轉頭看了眼定海,卻見定海一揮手,身後幾個侍衛已走了出來:“不好意思,先生還是先去大理寺好好辯一辯吧。”
虛塵子:“……”
許莼忍著笑道:“大理寺賀大人明察秋毫,極幹練的。先生若是真無冤枉,隻管去便是了,必不會濫施刑罰屈打成招的,先生隻管放心吧!再者先生不擔心玄微道人嗎?正可去見見面。”一時虛塵子滿臉不可置信,被定海帶著幾個人帶走送去了大理寺。
許莼這才又告別了母親,匆匆又騎馬回宮。
路上就已看到滿城花燈如星似河,水裡也已放滿了蓮花河燈。不由心中微微一動,想起元宵在閩州放燈之時的光景來。也不知表哥他們如今如何了,回想起來那一夜仿佛見過九哥,當時已是思慕已深,才顧影思人。
謝翊卻也在宮裡等著他,見他到了帶著他上觀星臺去看燈,樓上風清月明,謝翊一邊觀星一邊笑道:“聽定海說你竟逮到了那老道?”
許莼想到那虛塵子所說之話,忍不住笑不可遏,又細細與謝翊說了一回那虛塵子今日在靖國公府的所見所言,謝翊微微一笑:“確實是與龍顏極近了。是共枕江山,貴不可言之相,倒也沒說錯。看來倒有幾分本事,既然想要投效貴人,謀一番事業,不如就給他點機會。”
“且讓賀知秋好好審一審。看他是真有本事,還是別有用心。若確實隻是運氣,為了他那一句佔的富貴天然,福祉深厚,壽元高厚的吉祥話,也好歹給他點機會罷了。”
許莼握了謝翊之手,低聲道:“幸而是九哥,與我兩不相疑,若是被旁人聽到這老道胡言亂語,我家豈不是要被連累。”
謝翊道:“朕再不會為了這些口舌之過罪人的。但這一等人,確實是有些蠱惑人心的本事,若真的隻是誤打誤撞的話,朕覺得倒是可以用上一用,等賀知秋審了以後再說吧,送去李梅崖那裡,把他那套貴不可言的瞎話哄一哄,說不準就能將後邊的人給哄出來了。”
許莼倒想不到謝翊才聽這虛塵子一席話,立刻就想到如何用這虛塵子了,心裡不由十分感慨:“九哥,您這心眼子,也不知道是怎麼長的。”
謝翊一怔,忽然笑道:“是幼鱗嫌九哥思慮過甚,滿身俗務,沒有專心陪卿卿觀燈嗎?”
許莼忙道:“我怎會怪九哥?是九哥自己說不曾有盡歡之時,如今難得輕松,我自然也是希望九哥拋卻俗事,無煩無憂,輕松度日的。”
“但我從前不知道九哥身份,隻想著九哥少想一些,大不了超凡脫俗,退居江湖,做富貴闲人,就能自在無憂。如今才知道九哥如此步步驚心,從少年起便如此殚精竭慮,若是哪一日少想一步,恐怕如今也無這大好太平盛世了,怎能怪九哥愛思慮操心?”
謝翊原本有些自省,大好時光竟想些沒影子的事,不能縱情投入享樂。許莼畢竟是少年時,自己這般性情,陪他倒是有些煞風景。再想到自己身為帝王,許莼進宮陪他,他卻時時還要上朝批折子,竟不能專心陪他,心中不免有些愧疚。但許莼忽然說出這麼一番話來,他一時心潮微微震蕩,竟仿佛得了安慰。
他牽了許莼的手道:“那我們觀燈去。”
他親自牽了許莼的手,一路走到觀星臺最高處,才一上到高臺,許莼就驚喜叫了一聲。
隻看到高臺中央豎起了一株合歡樹,粉色絨花開得正好。樹上墜著無數的琉璃燈,恐怕有上百盞燈,明淨空明。琉璃晶瑩剔透,燈火通明,上面為燭火,下面卻能清晰看到每一盞琉璃燈膽下都有著細小金紅的錦鯉魚在裡頭搖曳著。
滿樹燈花相映,流光溢彩,金紅色小魚在光波裡搖曳著,仿佛金色的火苗在水中燒,奇幻明澈。許莼長於富貴之家,自幼至今不知見過多少華美彩燈棚,卻是第一次有震撼之感,仿佛置身水晶龍宮中,七寶環繞,琉璃天地。
許莼仔細看了一會兒,雙眸瑩亮轉頭看著謝翊:“是琉璃映光魚燈?”
謝翊微微一笑:“意為吾家幼鱗,雖頭角未崢嶸,卻已灼灼如龍珠,九哥等你鱗甲成時入五湖。”
許莼心潮澎湃,伸手去輕輕摸著那燈,愛不釋手。
在陰暗角落,蘇槐正帶著五福六禮在階梯邊伺候著,看著皇帝湊過去許莼耳邊,不知說著什麼,許莼摘了一盞魚燈下來提在手裡,舉高了看,雙眸明澈如星,皇上笑容滿面,風神如玉,兩人站在一塊,正如神仙伉儷。
蘇槐轉頭看到方子興,感慨著道:“過年時候趕著燒出來的琉璃魚燈,又精心在暖泉裡頭養出來的幼鯉,本來趕著去閩州元宵用的,如今可總算才用上了。”
方子興道:“這是重新養的幼鯉吧?我還記得當時運了滿滿一缸過去,最後回來路上都隻好找池子放生了,要不都要死了。”
蘇槐:“……”說你煞風景就對了,難怪皇上去獵宮不帶你!
方子興卻還在感慨:“這明天又要全都放了,就為了今晚看一看,當年我看我哥也是從南洋帶了一串素馨黃金花環凍在冰塊裡,千裡迢迢帶回來給我嫂子,說是南洋一代供佛用的,又叫雞蛋花,乳白花瓣淡黃心,清香的,到了京裡很快就殘了。不知道這麼折騰做什麼,我嫂子說這難得的是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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