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在窒息和寒冷所帶來的混沌中,他腦海中依然盤旋著清晰的念頭。
陸執光在等著他。
他一路上都小心護在懷裡的,磕了碰了都舍不得的少年,現在一個人正待在冰冷的黑暗裡,等著他回去,回去接他。
這樣的念頭充斥著他的腦海,胸口,滲入血脈,蝕刻在骨髓上。即使挫煉成灰,也依然清晰滾燙。
一隻手探到他身旁,似乎打算扶他。顧淵咬牙想要避開,身體卻沒有力量,另一雙手適時伸過來,將他的身體湿淋淋地撈起。
繁雜的人聲混亂地響在耳畔,卻不是拷打中早已習慣的冷厲殘忍,反而透著陌生的欣喜激動。
破碎的衣物被人幫著剝去,裹上大塊的毛毯,將身上冰冷的河水吸幹,有人在替他注射不知用處的藥劑,有人將他小心扶起,想要將他背起來。
一道閃電在心頭劃過,顧淵打了個激靈,猛然撥開探到身旁的手臂,踉跄站穩身形。
“顧先生,您醒了!”
加黎洛星的特使一身戎裝,年輕的眼睛裡透著純粹的敬仰熱忱,上前穩穩扶住他:“我們是加黎洛星的,我們來接您回家!”
視覺已習慣了黑暗,眼前的光芒亮得有些刺眼,顧淵蹙了眉望過去,想起陸執光在毒氣中嗆咳著囑咐過他的話。
分不清究竟源於身體還是意識的支配,顧淵點了點頭,同面前幾人道了聲謝,抬手接過身旁青年手中的探照燈,轉身向來時的路走回去。
“顧先生!”
特使匆匆趕上他,還想要抬手去扶,卻被顧淵禮貌隔開。
“多謝你們來接我,我還有事必須要做,這盞燈暫時借用。”
雖然已被地下河水浸得湿透,臉色也凍得近乎青白,換了衣服的男人卻依舊帶了與生俱來的峻拔沉穩,同他微微頷首,又將手中那盞燈提了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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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瓜爾星的領土,你們不能在這裡久留,否則一定會留下把柄——給我留兩支營養針,你們回到駐地等我,等出去了,我會去找你們。”
常年身居高位,又在商場中搏殺,顧淵輕易就能抓住談判的重點。聽到他的話,特使眼中果然閃過些許猶豫。
擅自下潛來找顧淵,確實會授人以柄,如果不是那個不知名特工將地點描述得極為精確,他們也不會這樣铤而走險。
見特使仍在躊躇,顧淵朝一旁青年伸出手,在他隨身攜帶的背箱裡挑出兩支營養針,又將必須的藥品每樣揀出一些,最後取了一卷繃帶,放進落在一旁的背包裡。
那是陸執光的書包,少年的身體已經瀕臨極限,他就把書包接了過來,卻不想分開時太過倉促,陰差陽錯到了他的手裡。
不過沒關系,自己這就去接他,書包也很快就能物歸原主了。
顧淵按上胸口,掌心接觸到溫潤木質,眉宇間掠過柔和溫存。
強烈震動導致了河道遷移,地下河水勢洶湧,卻沒有把頸間的平安扣衝散。這是個好兆頭,陸執光一定還平平安安地守在原地,等著自己去接他。
這次隻讓他數了十個數,得快一點才行。
“顧先生,這裡很危險!”
見顧淵居然真已經往回走去,特使連忙快步趕上:“您是要去找那位保護您的特工嗎?我們也收到了他的消息,他使用的通訊系統非常強大,至少是高階星系的特工,應該是有能力保護自己的……”
他想要勸顧淵停下腳步,迎上那雙平靜利朗的黑瞳,要說的話卻又卡在喉間。
“謝謝你們,我是去找我的——”
少年溫澈的眸光又浮在腦海中,顧淵神色些微和緩,垂下目光斟酌片刻用詞,還是抬起頭,唇角掀起溫柔弧度。
“——我的愛人。”
他的目光實在太過溫柔篤然,特使終於說不出話,停下腳步,看著他的身影片刻不停地沒入黑暗。
顧淵的心緒同樣並不平靜。
國事動蕩,難容完卵,他連對未來的企盼都隻敢深藏心底,更遑論談愛。
可他愛。
他當然愛。
隻是這個字要被說出來,實在要凝注太多的感情。他的身體依然發冷,血液卻在體內滾燙呼嘯,仿佛因為那一句戳破心事的話而汩動著燃燒起來,心髒在胸口緩緩跳動,卻仿佛在耳鼓隆隆轟鳴。
眼眶悄然發燙,顧淵握住那枚木質平安扣,輕貼在唇畔,腳步趕得愈快。
震動已經平復,瓜爾星人大概有自信將他深埋在了地下,一切重新安靜得如同從未發生,隻是上升下錯的礦道依然支離破碎。
他是從地下河的中遊被衝下來的,根本無法根據來時的路走回原處,但他卻已牢牢記住了兩人分開時距通風口的距離。
破碎的礦道依然是礦道,隻要在腦海中拼湊回原本的大致情況,就能找得回去。
陸執光一定還在那裡等著他——顧淵拒絕去思考任何其他的可能,他已在強弩之末,隻憑著心念撐到現在,那些念頭隻要稍加考慮,就會將此時的他徹底擊垮。
探照燈的光芒晃動著,顧淵深一腳淺一腳地向前跋涉,碎石在腳下滾落,卻無暇顧及。
他已走到了兩人分開的地方。
礦道在巨震之下完全破碎變形,石林聳立,遮蔽了大部分的視線。顧淵扶著石臺穩住身形,高聲喚著少年的名字,卻始終沒有回應。
一定是聲音還不夠大。
光線細細掃過每一處可見的角落,卻依然被不少石壁遮擋住,光芒晃動,投下令人心悚的暗影。
顧淵全無心思去留意那些石影,隻是焦急地奔走著,聲音漸漸喑啞,喉間隱約泛開鹹澀血氣。
他的少年向來聽他的話,不會自己亂跑,況且以陸執光的體力,也根本沒辦法自己走出去多遠。
他不該找不到。
痛楚從髒腑清晰傳來,顧淵身體發冷,幾次都險些踩空,卻依然兀自支撐著最後一點希望,奔走在一處處聳起的石壁間,查看著最不起眼的縫隙。
他不該找不到的。
*
陸燈靠在狹小的石稜間,手中依然握著一枚石子。
他沒有變過位置,隻是石塊的變動擠壓將他的空間變得極為狹小,光線幾乎全然透不進來,即使搜索得再細,也極有可能將他忽略過去。
他聽見了顧淵的聲音,但他的體力已經徹底耗盡,又無法出聲,居然沒辦法給出任何回應。
光影不斷晃動,他聽著顧淵的聲音漸漸啞下去,甚至能想象得出充血的聲帶強行發聲帶來的嘶痛。
有幾次,顧淵的腳步甚至已經離他很近。或許隻隔著一塊石板,或許隻要拐個彎,隻要他能說出任何一句話,哪怕一個字——
可他卻什麼也說不出。
毒氣徹底剝奪了他的聲音,隻能發出短促氣流。如果他的力氣足夠,他也能自己跑出去找顧淵,可現在他卻連手都抬不起來。
這樣的擦肩而過,感覺可實在不算多好。
胸口空得發冷,眼前被變幻的光影晃得暈眩。陸燈嘗試著動了動手指,將那枚石子拋下去,發出的微弱聲響混在顧淵急促的腳步聲中,連他自己都分辨不出。
這樣細微的動作已經徹底耗盡了他的力氣,他什麼也做不到了。
淡白的唇細微地動了動,氣流劃過被毒氣麻痺的聲帶,陸燈嘗試著挑起唇角,最後喚了一聲顧淵的名字。
身體順著石壁滑倒下去,他頸間的鈴鐺也隨著輕晃,忽然清脆地響了一聲。
顧淵猛地停住腳步。
鈴鐺的聲音極細微,他卻絕不會聽錯。
凝固的血液瞬間奔湧,衝得他眼前陣陣發黑,胸口激痛攪著狂喜,狠狠撞擊著心口。他幾乎是撲向聲音傳來的位置,扒開石塊,提著探照燈的手不住輕顫,卻仍細細掃過每一處可能被忽略的角落。
極狹的石稜間,燈光掃過一道陰影。
身體偏在這時候使不上力,顧不上碎石稜稜地硌在肘間雙膝,顧淵俯身滑過去,把那具身體搶在懷裡,死死抱住。
那雙眼睛是安靜闔著的,羽睫纖長細密,在眼睑投下一小片暗影。
倉促探向少年的腕脈,顧淵的手抖得厲害,反復摸了幾次,才終於摸到微弱搏動。
熱流終於衝上眼眶,迅速將視線染得一片模糊。
他的腿已軟得站不起來,索性就這樣坐在地上,扶著少年在自己懷間靠穩,將探照燈擱在一旁,快速在書包裡翻找著應急的藥品和針劑。
針頭在燈下映出寒光,小心翼翼地沒入腕間淡青的靜脈,顧淵屏息替他將應急的營養針注射下去,正要去處理他肩頭的傷口,動作卻忽然一頓。
懷中的人不知何時已經睜開了眼睛,正靜靜望著他,向來溫潤清湛的瞳眸帶了罕有的茫然,目光遲疑著停頓在他臉上,力竭的渙散之餘,透出分明難以置信的恍惚驚喜。
那樣的驚喜太過明亮,亮得顧淵眼眶發酸,含淚朝他微笑起來,慢慢揉著少年的短發,在他額間落下輕柔的親吻。
“我來晚了,對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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