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次再見,希望你我一切平安,山河如故。」他說著說著又克制不住地咳了幾聲,嘴唇沾了點血跡,紅得扎眼。「算了.….我隻希望山河如故,你一切平安。」
顧湄拿著藥回來,解蒼裝作什麼也沒說的樣子,從她手裏接過藥,仰頭吞下的時候露出脖子上的繃帶。
那一刻,我忽地想明白了,為什麼他要身先士卒地跟一群間諜周旋,為什麼他追山本一郎把自己追到這般險境,為什麼他身上總是或多或少帶著傷,以及,為什麼他會選擇割喉這種決絕到殘忍的自殺方式。
因為他知道解聞要賣了華東。
對他來說,生養他的父親摧垮他看得比生命還貴重的國家,除了用笨拙可笑的手段反抗,他別無選擇。
我無視顧湄的慍怒,在眾人注視之下,張開手臂,給了他一個擁抱。
「你我會平安,山河也會平安。要活著和我再見,解蒼。」
火車開動,月臺上的解蒼和他身邊的顧湄漸漸凝成一個小點,消失不見。我打開報紙,頭版頭條寫著:「上海新任總長芮思明先生冬至日致辭。」我看向窗外,呼出的氣在玻璃上呵成白霧,茫茫一片,什麼也看不分明。
50
「表小姐!」
「榮小姐。」
讓我沒想到的是,在上海的車站等著我的有兩撥人。
姨媽的貼身女傭帶著汪家的人。芮思明則帶著總長府的警衛。
芮思明穿著一件煙灰色的駝絨大衣,裏面是深色西裝襯衣,他從黑色轎車上下來,取下手套,抱著一束花走向我。
花上沾著淡淡的雪茄味道,是姨父最喜歡的那種。
「路上看到月季花,這麼冷的天還開著,覺得挺好看的,買來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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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身邊的警衛攔著汪家的下人,芮思明雲淡風輕地與我講起了花。
他在揚州幫了我,我沒理由不給他面子,當著眾人的面接了他送的花。
他的金邊眼鏡在晨霧中閃著冷光,似乎是笑了一下,又似乎什麼表情都沒有。「還沒吃早飯吧,我請你。」
「禹蘭昭還病著,我想先去趟醫院。」
「我會安排,你放心。」
他一如既往的溫文爾雅,但語氣挾裹著強硬,顯然是不容拒絕的。
上海已經被日本人和洋人佔據,我最大的靠山汪總長被刺殺死亡,榮家生死不知,我的確沒有和他相持的資本。
但莫名的,我就是覺得芮思明不會害我。
大概是直覺吧,芮思明和我一個認識的人很像,我總是忍不住對他抱有莫名的信
任。
如今,是信任也好,無奈也好,我隻能順從他的想法。
「我同她們說幾句,這就跟你走。」
「好,我等你,念祖。」
半小時後,我和芮思明坐在暖和奢華的西洋咖啡館包間裏,桌上擺著新鮮的俄羅斯麵包、蔬菜奶油湯、一種我叫不出名字的炸物,還有幾塊造型精緻可愛的甜點0
我攪弄著杯裏的咖啡,往裏面加了兩塊方糖,他笑著說:「沒看出來,你這麼喜歡甜食。」
我才反應過來剛才走神了。
他打開被餐紙包著的麵包,熟練地切成幾片,用餐刀塗上黃油遞給我。
接著,他將餐紙鋪平,取出西裝上兜的鋼筆,在餐紙上寫字,一邊寫一邊對我說話。
「我知道你現在很擔心你的家人和朋友,你放心,他們都很好。」
紙上寫著:罵我。
我心中一動,不由得四下打量,芮思明用筆尖指了指我們左側的牆壁,繼續寫道:竊聽。
我立即明白他與我的處境了。
「芮思明,這裏沒有旁人,你跟我說實話,姨父被殺,你是他的機要秘書,你為什麼一點事都沒有?上海淪陷,你是前政府的人,為什麼能做新任總長?你以為我不知道你是賣國賊嗎!」
「守貞,別這麼氣,你是個生意人,有朋友,有家人,總該識時務才對。」
鋼筆下的字隨著他話音結束而停筆:我叫你「守貞」時,說的都是假話。問我你的家人朋友。
「我姨媽和表姐現在怎麼了?」
「汪叔叔頭七過了,但是她們不肯打開汪家大門,一直停靈,不讓汪叔叔安息。顧清小姐倒還好,她母親是英國人,在英租界沒人招惹她。至於榮家,你父親獨自跑了,留下一家子婦孺。別擔心,我讓人照顧著他們,日本人是很友善的,他們不會傷害『無辜』的人。」
紙上寫著:汪家誰都不信任,以停靈的名義閉門,日本人盯上汪乘風,危險。顧清躲在租界,安全。榮將軍帶軍北上抗戰,榮家舉家為人質,危險。
我不自主地傾身,搶過他手中的筆寫道:祖母?
他接著寫:臥病。
一時間,我的心口像是壓了塊沉重的石頭。
「好了守貞,我們好久不見,聊些開心的事吧。」芮思明喝著自己那杯溫水,鏡片被蒸汽遮住,他取下眼鏡,眼下淚溝明顯,清貴又冷峻的氣質被深深的疲憊掩蓋。
「解家已經發瞭解除婚約的申明,乘風處境很艱難。汪叔叔對我有恩,我是很感
激的,所以我想,不如以後由我來照顧乘風。可惜,乘風似乎對我有誤會,認為我和汪叔叔的死有關。」
他寫著:日本人要建立臨時政府,需要汪家人號召,要我娶汪乘風。
「說得好聽,不過是覬覦姨父的政治遺產!」
「守貞,你別把我想得太壞。要是沒有我,你的祖母和弟弟們或許早就死在監獄裏了,我以為我們是有情誼的。」
「你威脅我?」
「你可以理解為威脅,也可以理解成合作。幫我勸勸乘風,答應我的求婚,她依舊可以住在總長府,做上海的貴婦人。至於你的工廠,日本人需要軍用物資,而你又是我的好朋友,我可以幫你爭取。」
他沖我搖頭。
「你做夢!我絕不會…..」
「守貞,現實點吧,在這裏掙點錢,帶著家人去國外過幸福美滿的生活不好嗎,你明明恨這個國家,不然也不會十四歲就離家出走去國外讀書。你在英法和馬來都有普通人一輩子未必敢想像的產業,沒必要在這裏拼命。更何況,你祖母年紀大了,榮將軍現在在打日本人,沒有我擋著,你知道她會遭遇什麼?」
紙上寫著:答應我,談條件,貪心。
「好,我幫你。但是你要放了我的家人,還有,我的工廠要繼續經營。」
「我保證會照顧好榮家人,也會給你足夠的生意。我們一個是鴉片商人的後代,一個是軍閥家的小姐,天生就該合作。」
「希望如此。」
紙上寫了最後一句話:危機四伏,步步小心。一有機會就出國。
不論是解蒼還是芮思明,都勸我帶姨媽他們出國,似乎從不懷疑我會選擇離開。
芮思明用火柴點燃麵包紙,燒出的灰落在水杯裏,他端起水杯一飲而盡,從頭到尾,表情沒有絲毫變化。
我不知道他在這段時間具體經歷了什麼,但我知道,他和表姐一樣大,他的父母親人現在也生死不明。
他默默選擇了荊棘密佈的一條路,始終面不改色
若這片土地上還有許許多多如芮思明和解蒼一般的人,我就沒資格嫌惡這裏。
姨父的屍體前,姨媽狠狠扇了我一個耳光。
「你姨父是被日本人和芮思明害死的,你竟然做他的說客….你….狼心狗肺!你姨父那麼疼你,把家傳的書畫賣了給你買船票啊!你敢當著你姨父的面再說一遍嗎!」
姨媽一把掀開白布,露出姨父灰白的臉。
他是被槍殺的,傷口在心髒,臉上沒有傷痕,但停放了這麼久,屍體上長出了屍斑,有些皮肉已經腐爛。
我仔細看著,誓要把姨父的樣子刻在心裏。
十多年前,是他將我帶出了榮家,開著借來的車送我上了輪船,已經發福的身體提著我的行李箱快步走著。
那時候他還不是總長,隻是個不起眼的政府官員,穿的是廉價西裝,不吸汗,熱得發間都在滴水,回頭的時候用袖子擦汗,眼裏卻閃著光。
「守貞,要讀書上進,往上遊,看看頂上的世界,別怕掉下來,我和你姨媽都在,你是有人疼的孩子,知不知道?」
一年前,也是他在機場接我。
他穿上了高級定制的西裝,手錶是義大利皇室品牌,他有了司機替他開車、替我拎行李。
他抽著雪茄,指點著上海的地圖,「就在這裏建廠,土地我幫你買,過幾天商會會長的女兒結婚,穿好看一點,我帶你認識叔叔伯伯們,以後你做生意,多的是他們幫忙的地方。」
轉過頭時,他笑得中氣十足,「等你以後成了上海頭號人物,我這個總長說不定還要沾你的光,哈哈哈!」
-
表姐走到我身邊,遞給我一張手帕。
她的臉水腫了,失了血色,再也沒有曾經上海第一名媛的嬌豔奪目。我接過手帕,擦幹眼淚。
「表姐,芮思明不是叛徒。」
「我知道。」
我驚訝地看她。
她攬著我的肩,既是和我相互依靠,也是虛弱到站不穩,靠著我才好一點。
她貼著我的耳朵輕聲說:「媽精神不好,受不了刺激,別跟她說這些。我知道芮思明想做什麼,所以才要將他關在門外,如果他和我都立刻做日本人的走狗,誰會信?」
搭在我肩膀的手抓緊了,表姐狠狠地咬著下嘴唇,打了一個冷戰,「我真羨慕你還有眼淚,我哭了好多天,已經哭不出了。」
「汪乘風….」
「你回來就好,出去就告訴他們,我願意嫁給芮思明。爸爸的仇,我要親手報。」
第二天報紙頭條:上海名媛汪乘風與新任總長芮思明訂婚。醫院裏,禹蘭昭放下報紙,對我說:「走吧,我們去離婚。」我正削著蘋果,聽到這句話,蘋果皮斷了,同時心裏某一處也斷了。
「好,離婚。」
51
我記憶裏的榮家陰沉逼仄,悶得讓人喘不過氣來,但怎麼也好過現在。
院牆被日本人包圍,持槍看守著古老的榮家,芮思明親自送我進去,還要被以近乎騷擾的方式搜身。
就在看門的狗雜種要碰到我胸口時,芮思明適時遞了一隻金表過去,他用日語說了什麼,帶著討好的口吻。
我低著頭,避免自己眼中的怒火被人看見。
進門以後,榮家的蕭索更是讓我心驚。
樹葉落了滿院,灰撲撲的,像是失真的相片。
記憶裏那些碎嘴的婆子丫鬟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小弟守信穿著臃腫偏大的棉襖在院子裏用樹枝在地上寫寫畫畫,守成陪著弟弟,看見我身後的芮思明後瑟縮了一下,欲言又止地看了眼身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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