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季和一生貪婪,自私自利,做了許多壞事,殺了那許多人命,唯一救的一條命就是她的,唯一對得起的人,也是她。縱使天下人都覺得他該死,她也沒資格厭棄他。
季和不明白她為什麼執著於這一點,但見她眼神堅定,眼底不知為何似還有隱隱水色,隻能再度點頭答應道:“好好,季和答應。”
檀繡臉頰上的小小酒窩便再次出現了一次,這次出現的長久了些,引得季司公有些暈了神。
季司公走出安寧宮中時,臉上帶著任誰都能看出他心情極好的笑容。途中見了幾個宮人,與他問好竟然還得了他一個笑臉,並非高高在上的冷笑,而是頗和善,霎時嚇得那宮人面無人色,直到季司公走出老遠,才拍拍胸口揉揉眼睛,往天上太陽望去,心中暗道莫非今兒個太陽是打的西邊出來。
陽光西落拉長,映在繡鞋尖上。檀繡一人坐在房中,端過季和方才所用茶盞,託在手中握住,輕輕嘆息了一聲。
上輩子檀繡一直在追尋的就是能自在活著,可是自在兩字實在艱難,她為了這兩個字負人良多。
上輩子的她與季和之間,絕無現在這般平和,或者說,一直以來都是她一人在肆無忌憚的作踐季和。
她那時因著一些誤會,誤以為是季和以勢壓迫她委身,於是從一開始就對他態度冷漠。稍有不順,譏諷起來從不留口,隻顧得給自己掙一個痛快,她覺得自己被迫跟了這麼個閹人滿心憤懑,自然能不高興。於是她仗著季和情誼,肆無忌憚的在挖他骨血剖他心肺。
季和那樣一個不好相與的人,因著別人暗中嘲笑他是個沒根的老狗、把不了嘴的尿壺,被他知曉了,就心狠手辣生生斷送了人家一家性命。那一年的庭詔案牽連甚廣,那些喊著冤的人,有多少是被他公報私仇牽連進去導致喪命的,怕是季和自己也記不清楚。
可是這樣一個人,與她相處的那些年裡,卻時常忍受著來自於她這個名義上‘枕邊人’的痛訴謾罵。
檀繡眼神放空,忍不住陷入了回憶。
那大約是在她跟了季和的第二年,她因為聽了別人的碎嘴而滿心怨憤,見了季和二話不說就與他發起脾氣。
“如果不是你,我會落到這個境地?你道外面人家都是如何說我的?說我是個不知廉恥的,要去扒一條閹狗,惹一身臊,別人不知曉,難道你還不知曉?我從來就不願與你在一道,是你當初強迫於我!”
“如果我能選擇,我就是死了,也不要與你這種尖聲細嗓的老貨牽扯在一起!”
檀繡還記得自己那次與季和吵架,口無遮攔字字戳心,罵的季和站在房中神色狼狽臉色蒼白,連嘴唇都顫抖起來。他半個袍子都被她砸的茶盞打湿了,被熱茶燙紅的手攥住袖口,臉上一絲笑都擠不出來了。那次,她真的以為季和不會再忍了,可是到最後,他也隻是一句話沒說的轉頭走了出去。
季和走後,她枯坐在床邊,就呆呆的看著地上的一片狼藉,直到小太監小心翼翼的進來收拾東西,小心的喊她說:“檀繡姑姑,幹爹說了,您好好休息,身體不舒服明日就不必去當值了,他會替您打理好那邊的事,還叫您放心,他這些時候都不會回來,這邊您一個人住著,大概能自在些。想吃些什麼吃食,就吩咐一聲,咱們小膳堂都能做,前邊還送了兩盆雪中梅,您喜歡就搬到院子裡來,看著也能高興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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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太監說得小心翼翼,因著季和對她態度從來小心,連底下這些小太監們,都戰戰兢兢看她臉色,連對待季和都沒有如此謹慎過。
她當時厭惡著與一切與季和有關的事物,一再踩著他的退讓而得寸進尺,趾高氣揚理所當然的在他身上發泄著自己所有的不痛快。
她那些時候對季和的態度有多糟糕,後來知道真相後,對他的歉疚就有多深重,及至後來她幡然醒悟,想要補償,卻手足無措不知如何去做。最後,她還沒來得及做什麼,季和就死了,死在他面前,血濺了她滿身。
她終於得了自己想要的自由,可她一點都不快活,她是死於心病的。季和死去沒多久,檀繡也死在了病榻上。她覺得也許正是因為自己死前也記掛著這事,所以死後才會遇到那樣一個仙人,願意與她一個重新開始的機會。
這一次,她再不要那般苛待季和,隻要他願意,她便與他好好過日子,絕不會連累的他死在那場災難裡。她曾做錯的事,辜負的人,隻希望還能有機會去補償。
第99章 太監是真太監3
季嚴思吃了飯就蹲坐在院門口,等著自家幹爹回來, 足足等了差不多兩個時辰, 才見到人遠遠從那邊宮牆下走了過來。一見到季和臉上神色,他也立刻笑了,腆著臉迎了上去,雙手捏了個揖。
“幹爹大喜啊!”
季和瞥了他一眼, 想繃著,但見這小子一副笑的比他還高興的樣子,忍不住也笑了出來, 一邊笑一邊罵,“你這混帳玩意兒, 是你幹爹的喜事, 你倒笑的開懷。”
季嚴思道:“幹爹的喜事可不就是兒子的喜事嘛, 兒子這眼看著就要有個幹娘了, 人都說幹娘就和親娘一般的, 兒子以後就多了個娘疼, 心裡可也是高興的緊呢!”
季和臉上笑意更甚, “你這幹娘叫的也是溜。”雖說了這句, 到底沒斥責他不能這麼叫。
季嚴思何等的機靈, 頓時就明白了,自家幹爹這事兒是真的成了。幹爹高興,他的日子就好過,這能不高興?於是他繼續綴在季和後頭往裡走,興衝衝問道:“幹爹,幹娘她是要搬到咱們這兒來住?”
大晉宮中對宮人互結菜戶對食之事並不明令禁止,對於這種關系,大家俱都心照不宣,於是在瓊巷和柏巷之間就有個專門住著菜戶的街,要是確定結了戶,就搬在一起去住,做尋常夫妻相處。但那是一般的宮女太監,像季和這般,有個單獨的院落,自然是可以把人接來這裡住的。
抬靴走下樓梯,季和臉上喜意更明顯些,嘴裡道:“她是要搬到這裡來,隻是這些日子卻不行,要等到她下次旬休,到時候你帶幾個有力氣的小子過去幫忙,挑那穩重老實不敢亂說話的,別選些油腔滑調手腳不老實的去了,細心些,仔細別弄壞搬漏了東西,聽著她吩咐別惹了人不高興。”
說了一通,季和玩笑道:“要是這差事辦不好,這回你的賞錢就一文都沒有。”
季嚴思笑嘻嘻的,“那哪能啊,兒子一定好好伺候著幹娘,讓她服服帖帖舒舒服服的搬到這兒來,到時候幹爹可要給兒子包個大紅包!”
“差事能辦好,少不了你這小子的好處。”心情高興,季和顯得好說話了許多。
過了二門,見到廊下掛著十幾個籠子,裡面鳥雀嘰嘰喳喳的,一個小太監正在喂食。季和腳步一頓,手指一點選了兩隻羽毛最鮮亮漂亮的,讓掛到後頭去。
“等人過來了,住在後頭,這兩隻鸚鵡給她逗個趣兒,這兩日讓人好好教教這兩隻鳥,誇人的話會不會?”
後頭這句話問的是那養鳥的小太監,小太監有些膽小,低頭答道:“會的會的,司公放心,小的定然給它教好了。”
“嗯。”季和揮揮手往後面院子走,見了天井又覺得空蕩蕩的,走了一圈尋思著檀繡應當喜歡那些花花草草的,就吩咐道:“尋些當季的漂亮花木,讓人栽過來,盡快著些。”
季嚴思又應了,心道自家幹爹這高興的團團轉的樣子還真是讓人看著有些發笑,能讓幹爹這麼稀罕,檀繡姑姑可真是個厲害人物。
季和心裡那股喜氣勁兒直到第二天早上去當值,也沒消退下去。天蒙蒙亮,他打理好了自己,就帶上兩個小太監往皇帝起居的延慶宮去。
當今這位皇上並不愛過多人伺候,季和一旬十天裡,差不多隻需要一半時間在這裡守著,若是皇帝想靜思,還會讓他回去休息,並不讓伺候夜起。皇帝今年已是近五十的年紀,這兩年覺淺而輕,醒得早,延慶宮裡的宮人們早起站在外頭,落了一頭霧水,都不敢說話,怕擾了皇帝。
睡不好,脾氣通常也不會太好。這位皇帝雖說不會隨意發落人,但天子之威深重,這些宮人們伺候著也是大氣都不敢多出。
季和來時在外頭脫了薄披風交給小太監,自己進了殿。見到室內隱隱綽綽光亮照出來的人影,他原本輕的聽不見的腳步聲就稍稍踏重了些。
皇帝一聽就知道來人了,季和上前壓著聲音請了個安,接過一個宮人手中的外袍,伺候皇帝穿上。皇帝才剛起身不久,穿好了衣服就坐在那讓人替他淨面,季和伺候在身邊。室內宮人來往,俱都安安靜靜。
等皇帝打理好了,他忽然打量了季和一眼,道:“季和,你莫非遇上什麼好事了,這一大早的如此開心?”
季和一摸臉,陪著笑回:“給聖上看出來了,奴才昨兒個聽說太子賑災將返還京裡,事兒做的漂亮極了,朝中人人稱贊,定王在玉山關大破關外賊虜,捷報連傳,還有平王府裡,平王妃聽說又有身孕,說不得明年就又要多個小皇孫,這可不都是天大的好事,所以奴才才高興呢。”
皇帝笑了一聲,拿手指一點他,“你這奴才,怕不是高興這個,而是高興太子和汝王都要回來了罷,他們二人每回進宮,出手都大方的很,可都沒少了給你的孝敬。”
“都是聖上體恤我們這些底下的奴才,不然咱們就是死也是不敢收這錢的。”季和做出一副真心實意誠惶感激模樣。
皇帝一揮袖,“行啦,跟在朕身邊十幾年,朕還不知道你這滑頭。”他笑完,忽而又扶著額頭嘆了一聲。
季和忙讓其他宮人下去,自己小心問,“聖上,您可是有什麼不順心的?”
皇帝嘆了一聲,“這朝中就沒一日安生過,哪一件事能讓朕順心的。近來朕覺得乏的厲害,太醫院那群人也說不出什麼所以然來,他們不說朕自己還不知道?這老了老了,身子就是不如從前,吃什麼藥都不得用。”
“季和,朕日後若是去了,你說朕哪個兒子能為朕守這天下?”兩鬢不知何時已經染上了白霜的皇帝忽然輕聲問。
季和一驚,低著頭無聲跪下,“聖上身體康健,長命百歲不是難事,如何就說出這些話。大統之繼,我們這些奴才又知道些什麼,隻覺得都是聖上的親子,個個都是好的,聖上中意了就自然是最好的,奴才們愚鈍,事事隻知道聽從聖上旨意,聖上乃上天眷顧之聖人,自然是不會錯的。”
皇帝沒有說話,食指敲在了扶手上。季和俯身垂頭,看著自己手背上的青筋。
過了許久,皇帝終於說話了,他說:“你這性子,不愧是朕那老伙計教出來的,一模一樣的謹慎恭謙……要是朝中那些心思各異的大臣們,也能如你這般想,朕也不用如此苦惱。好了,起來吧。”
“是,聖上。”季和小心站起來,覷到皇帝帶著些疲意厭倦的神色,頓了頓道:“天下間的聖明都隻在天子,其餘人難免錯漏糊塗,這就要勞煩聖上親躬,為了江山萬民,聖上千萬保重身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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