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牧被廖無言抓去做交接收尾,晏驕則被小金喊回去寫封存行李箱的條子。
今日是宋亮在廊下當值,見她回來便抱拳行禮,“晏大人。”
如今,這位昔日飛虎堂三當家正式被調撥到她身邊作護衛,與小六、小八和許倩兩兩一班,輪流站崗。才剛晏驕是跟龐牧一起去門口,不算出門,就沒叫他跟著去。
“後天就走了,你不用回武館跟兄弟們道別了嗎?這一去,可不知什麼時候才能回來了。”晏驕問道。
宋亮撓了撓頭,不大在意,“以往在外走鏢,三年兩載不回家也時常有的事,不妨事,不妨事。”
來之前大哥他們都說了,江湖兒女,事業為重,跟著幾位大人進京的機會來之不易,估計是整個飛虎堂所有成員家裡的祖墳齊齊冒煙才有這般成效,必須展現出各方面的決心和毅力。
況且京城距離峻寧府頗近,走民道也不過個把月,也不算遠門。
他的表情和語氣都太過平靜,仿佛真的隻是要出趟門,看的晏驕心生敬佩。
飛虎堂的二當家雖然有些蠢蠢的,但總體真的不錯,瞧瞧,不僅宋亮自己,就連飛虎堂眾人也果然是響當當好男兒,從不計較這些兒女情長的。
初四一大早。
“那是我兄弟,我兄弟!就是鴉青色披風那一個!”
“飛虎堂三當家,飛虎堂!”
“大人親自選的,現在要跟大人進京啦,那可是京城!”
傳說中心如磐石,為了飛虎堂長遠發展而不知思念為何物的飛虎堂主周鶴正拼了命的扯著嗓子吆喝,漲的臉紅脖子粗,額頭上青筋鼓起,嘴巴周圍漸漸泛起一層白沫。
“遷徙”隊伍中不斷發出憋笑,大家都時不時抬頭瞥一眼連脖子都漲成豬肝色的宋亮。
而宋亮自己顯然更不好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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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甚至鼓不起說話的勇氣,隻是將腦袋埋得更低了。
太丟人了。
他又不是頭一回出門,更不是孩子了,大哥這般行事,卻叫自己日後如何自處?
因送行百姓過多,龐牧一行人車馬也不少,原本寬闊的道路竟意外顯得有些不夠用,車隊甚至需要縮短彼此間距,慢慢拐彎才好。
任澤挑起窗簾看著外面亂哄哄一團,輕笑出聲,眼神柔軟。
他的馬車慢慢靠近宋亮時,便低聲笑道:“不去與兄弟們道別麼?”
真要說起來,他與宋亮接觸實在不多,卻難得合得來。就連衙門上下也都覺得詫異,因為這兩個人好像不管哪個方面都找不到半點相似之處。
宋亮把腦袋搖成撥浪鼓,“不用不用。”
任澤笑意漸濃,眼底卻隱隱有些落寞,視線掃過外面賣力敲鑼打鼓的彭彪、揚著飛虎堂大旗宣告三當家身份的周鶴,以及那些滿面紅光與有榮焉的飛虎堂眾人,竟隱約覺得這幅場景像極了當夜蘭姨他們悄悄送自己離開時的樣子。
或許那些人都知道,自己一輩子都無法擺脫當下處境,所以當身邊有人可以遠行時,便拼了命的想送他出去。
風忽然大了些,吹得任澤雙眼有些幹澀,他微微垂了眼眸,看著車窗外一寸寸往後移去的路石,竟難得有些留戀起來。
當馬車又拐了一個彎時,任澤無意中抬眼一看,整個人都愣住了。
人群洶湧,他卻在瞬間看到了深處有些站立不穩的幾個人:
蘭姨,天香樓看場子的楊叔,還有,娘。
他們正伸長了脖子,拼了命的往車隊中眺望,卻因不知哪一輛才是自己來的目的。
蘭姨轉臉與煙巒說了幾句什麼,兩個人的神色都焦急起來。
出身青樓的人天生就帶著一點低人一等的卑微,其實今天人這樣多,街上這樣熱鬧,根本不會有人注意到身邊站的是誰,但她們還是將圍脖拉的高高的,遮住了大半張臉。
任澤呆呆的看著,喉頭上下抖了抖,一種空前強烈的情緒席卷全身,叫他兩隻手都微微發了顫。
車馬不停,眼見著就要徹底從那兩個茫然而焦躁的女人視線中消失,任澤突然來了勇氣,猛地一把掀開車簾,朝那邊拼命揮著胳膊:
“娘,我走啦!”
自從淪落為罪臣之子之後,這是他第一次在人前痛痛快快的喊一聲娘。
人潮洶湧,鼓聲震天,可煙巒還是瞬間看了過來,聽清他喊得什麼之後,哭的像個淚人。
第136章
任澤這一聲喊得雖響, 但周圍人聲鼎沸,除了附近幾人之外幾乎無人聽到。
前頭騎馬負責警戒的圖磬本能的扭頭瞧了一眼, 又順著任澤揮手的方向搜索人群, 微微挑了挑眉, 一言不發的重新轉了回去。
倒是馬車外的宋亮也跟著胡亂看,可惜人頭攢動中瞧不出任澤到底在與誰道別, 便憨憨問道:“你娘來送你了啊?”
任澤拼命往後看了最後幾眼,見煙巒等人著實擠不動了, 這才戀戀不舍的縮回馬車,渾身沒了力氣一樣合了眼,輕輕嗯了一聲。
“真好啊。”宋亮悠然嘆道。
任澤下意識睜開眼睛,就見這莽漢面上竟流露出羨慕的神色。
“你還有娘啊, ”宋亮摸了摸鼻子, “我娘在我七歲時就死了。”
任澤怔了下,心底突然有種封存已久的情緒轟然傾瀉,肆意奔流。
他抬眼看著不斷晃動的車簾, 笑容如雪山清泉,“是啊,我還有娘啊。”
隻要活著, 總會有希望的。
冬日在北方趕路實在不是什麼有趣的經歷,沒得景看, 沒得馬騎。大隊人馬又提不起速度,一天從早到晚窩在沒有實際減震功能的馬車上,晏驕簡直佩服死沒有孕吐的白寧了。
好在峻寧府距離京城不遠, 像他們這樣不緊不慢的走,也不過十來天就能到。
臘月初十這天晚上宿在驛站裡,馬車才剛停穩,大家便迫不及待的跳下來活動肢體。
廖蘅披了件銀灰色狐狸皮鬥篷,巨大的帽兜將她大半張臉都藏在裡頭,隻露出兩點圓鼓鼓的腮頭。
小姑娘火氣旺,裡頭穿得扎實,外面又罩了厚厚的皮鬥篷,都熱的出汗了,鬧著要脫衣服,被董夫人冷酷無情的按了回去。
廖蘅噘著嘴吧,抬起小短腿兒去踢地上積雪,眼角餘光瞥見晏驕後便脆生生喊了句,“小姑姑!”
“哎呦咱們榛兒餓了吧?”晏驕彎腰接了衝過來的小炮彈一把,笑道,“晚上咱們涮鍋子。”
旅途疲憊,小姑娘胃口也不大好,今天中午幾乎沒吃,大家伙都有些擔心。不過這會兒見她這麼精神百倍的,估計沒事兒。
廖蘅一個勁兒點頭,又特別點菜說:“要酸菜的!”
這幾日坐馬車,她就沒正經梳頭,那帽兜沒了支撐,隨著她的動作不斷下滑,幾乎連鼻子都要擋住了。
這次進京,晏驕和龐牧提前給親朋好友準備了許多禮物,除了現在大祿朝獨一無二的烈酒“醉煞神仙”外,還有她獨家秘制的臘腸、火腿和肉脯等物。
大家都不是外人,也不來那些虛的,各種小吃尤其多,其中就有廖蘅小姑娘鍾愛的酸菜。
這小丫頭雖然是個出身書香世家的閨秀,但口味非常豪放且包容萬千,愛吃氣味濃烈的松花蛋、豆腐乳,還有今年晏驕剛想起來的酸菜包子等一系列酸菜制品。
晏驕噗嗤笑出聲,幫她往後按了按帽兜,就見這臉蛋紅撲撲的小姑娘衝自己神秘兮兮的招了招手。
晏驕也學著她那樣神秘的湊過去,低聲道:“什麼事?”
廖蘅鬼鬼祟祟的偷瞟了下自家爹媽,見他們沒注意才扯著自己的領口哼哼道:“小姑姑,我好熱啊。”
晏驕笑得不行,心道這就是長輩覺得你冷啊。不過這幾天又陰又冷,小姑娘捂了一身汗,直接脫衣服非感冒不可。
這麼想著,晏驕索性把小丫頭抱了起來,三步並兩步衝到驛站裡頭去,“走走走,小姑姑帶你進去!”
廖蘅尖著嗓子叫了一聲,然後摟著晏驕的脖子咯咯笑作一團。
她們兩個鬧得歡,周圍一群人都跟著笑,七嘴八舌的說些“小心”“別摔了”之類的話。
剛從馬車上下來的任澤看得出了神,好像在看眼前,又好像在穿透這一幕,看向某些遙遠而模糊的記憶碎片。
當他還是任少爺時,父親、母親、兄長,似乎也曾這樣陪自己玩耍……
也不知看了多久,任澤突然覺察到有人在注視著自己,下意識望過去,發現竟是圖磬。
他在瞬間收斂心神,面上不動聲色的笑道:“來日晏大人成了親,也必然是個好母親。”
他笑的像往常一樣自然柔和,仿佛真的隻是在感慨晏驕與廖蘅的玩鬧。
然而圖磬卻沒有被轉移注意力,反而一開口說的就是在外人聽來莫名其妙的話,“若無聖人親旨,官妓世代不得翻身,亦不在大赦天下之列。”
此言誅心,任澤臉上的血色瞬間褪得幹幹淨淨。
老實說,龐系成員待他仁至義盡,其中晏驕、齊遠之流更是熱心快腸,任澤感激不已。但唯獨這位出身高貴的圖大人,任澤卻一直猜不透他的心思。
他好像一直都這麼淡淡的,既沒有表現出厭惡,更沒有欣喜,好像,好像任澤就隻是路邊的一棵樹,樹上開的一朵花,沒什麼值得留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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