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陸世澄,那是鄺志林。他看上去起碼老了十歲,頭發全白了,面色憔悴不堪,活像大病一場。
“聞小姐。”聞亭麗眼睜睜看著他朝自己走來,故人重逢,她卻絲毫沒有喜悅感,隻有滿腔的恐懼,鄺志林開始對她說話了。
可是他的聲音好像隔著一層厚厚的膜,聽也聽不清楚。
漸漸地,她好像聽懂了一點:
還在找,陸家的族人也正想辦法往上海趕,但基本上已經希望渺茫了。
是陸三爺跟日本人害的。
陸三爺早年在日本留過洋,認識一些日本軍官學校的學生,上次日本人攻打北平,陸克儉湊巧認出了其中兩人,他便以大生藥廠為投名狀,要求這兩個日本人幫他將陸家在南洋的掌事權奪回來,事成之後,他回南洋執掌陸家,將陸家在上海的全部產業全部獻給日本人。
事發當晚,陸世澄在廠子裡指揮遷移事項,陸三爺帶著一大幫日本兵去大生藥廠找陸世澄的麻煩,大概是因為脫身無望,陸世澄便引爆了事先藏在庫房裡的炸藥。
陸克儉和日本人當場被炸成肉塊,但相應地,陸世澄也沒能逃過一劫。等到鄺志林聞訊趕到,現場已是一片火海。
所以報紙上沒有寫錯,陸世澄真的死了。
但聞亭麗不信,一點也不願意相信。
可對她說這話的是鄺志林,這個人幾乎是看著陸世澄長大的,他不會連陸世澄的東西都認不出來。
不,內心仍有一股強大力量支撐著她,她不相信他會食言,他從來沒有對她食言過。
鄺志林低聲啜泣:“現在陸家已經亂成了一鍋粥,我和程律師堅持不肯宣布澄少爺的死訊,陸老太爺目前已經無法理事了,而一旦宣布澄少爺的死訊,南洋那邊立刻會引起大的騷動。
所以要盡量拖延,但我們都知道,這不過是自欺欺人,現場沒有一點痕跡能夠證明澄少爺還活著。”
他強行打起精神,將自己帶來的一個手提箱放到聞亭麗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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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澄少爺先前放在我處的,他擔心自己坐船來香港的途中,聞小姐會有什麼急事找他,就提前放了一筆錢款在我處,必要時一起匯給你。”
那似乎是很大的一筆錢,但聞亭麗的靈魂早已不知飄向了何處。
“另外,這是澄少爺的部分遺物,我想,聞小姐說不定想留作紀念,就一並帶來了。”
「遺物」兩個字,一下就刺激到了聞亭麗,她猛地轉過頭,定定看向箱子裡的東西,一眼就看見了那塊燒焦的手表。
“都在這裡了?”
“什麼?”
“火災現場找到有關他的遺物,都在這裡了?”
“是。”鄺志林聲音在發抖。
聞亭麗埋頭對著皮箱翻找起來,翻著翻著,眼睛裡突然迸發出異樣的光彩:“他沒有死!”
鄺志林仿佛沒聽懂。
“我說陸世澄沒有死!”
她的表情是那樣冷靜,兩眼明亮有神,整張臉都迸發出一種奇異的光彩,一邊說一邊舉起自己的右手給鄺志林看:
“出來前,我送了陸世澄一枚铂金指環,他將它戴在左手的中指,他告訴我,他會一直戴著它,而這堆遺物裡沒有這枚指環。”
鄺志林滿臉震驚地看著聞亭麗,但漸漸地,震驚被狂喜所替代。
“你是說——”
“是,他沒有死,那具屍首不是他!他或許受了傷,但他一定還活著。”她緊緊抓住鄺志林的手,語氣雖然充分喜悅,卻不失沉穩,“那天晚上的爆炸是他設下的一個局,他害怕暴露自己未死的身份被日本人所偵知。所以暫時不敢聯系我們,他現在一定在趕來香港的路上!”
第105章
一個月後, 香港新世界戲院門前。
傍晚時分,夕陽的餘暉逐漸籠罩大地,戲院也正式迎來了一天當中最繁忙的時刻。
這邊霓虹燈剛剛點亮, 那邊經理便指揮伙計們將一張巨幅海報掛到櫥窗上面去,海報上印有聞亭麗和玉佩玲的照片, 二人各站一邊,中間用大字寫著碩大的《抗爭》二字。
字跡顏色鮮紅如血,活像是用一把利刃將她們從中劈開, 耐人尋味的是, 兩位女明星的表情各有不同,故事性與觀賞性皆強, 剛掛上去就吸引了無數人圍觀。
“快看, 左邊這個是演《窈窕偵探》的傅真真!”
“什麼傅真真, 那是聞亭麗, 傅真真隻是她那個角色的名字。”
“對對對, 聞亭麗, 我好喜歡她的那部《南國佳人》。”
“哼, 我就不喜歡她,表演痕跡太重, 我看她不如玉佩玲多矣。”
“你胡說!聞小姐可是天生的演技派, 玉佩玲那種木頭花瓶豈能跟她比。”
“你才胡說!玉佩玲早就轉型成功了, 你沒看她最新的那部《天堂花園》嗎,當時電影院多少人都看哭了。”
戲院經理聽得喜笑顏開:“諸位,先不要吵, 兩位女明星這不是一起演戲了嗎, 誰的演技更強, 到時候你們親自來電影院品鑑品鑑不就知道了?”
聞亭麗坐在戲院對面的酒店大堂, 靜靜注視著這一幕。
她邊上坐著小菲利普。
短短二十多分鍾,海報下面已然擠得水泄不通,小菲利普看在眼裡,不禁眉開眼笑:“聞小姐這海報設計得可真妙,電影還沒上映就引起這樣大的關注度和討論度,看來將來不必發愁票房問題了,我這顆懸著的心,也總算可以放回肚子裡了。”
聞亭麗將墨鏡重新架到鼻梁上,笑笑說:“菲利普先生的中文說得越來越好了。”
“比不上聞小姐學習粵語速度之快,我最佩服聞小姐的一點,就是你比一般人都要懂得適應環境,聰明人之所以聰明,其優點恰在於這一點,我們人類總歸是社會性動物。”
聞亭麗沒接茬,隻心不在焉看著窗外,
“聞小姐莫不是在等人?”小菲利普看看腕表,“你坐,要不我就先回廠裡了。”
小菲利普一走,聞亭麗的臉色淡下來,看看時間已是六點整,等不及找侍應生要了當天的晚報,全神貫注地翻閱起來。
每一個角落都不放過,連廣告都要細細看上兩遍才罷休。
今天報紙上倒是有熟人的消息,在一個很起眼的位置上寫著【上海老牌織業世家子弟喬杏初先生正式宣布與妻子白莉芸女士離婚。】
對此,聞亭麗早有所聞,對於二人離婚原因,外界議論紛紛,莫衷一是。
該報卻直接得出結論:“最大導火線莫過於喬家已是日暮西山,白家人不願再與這艘‘破船’共沉淪,所以才要早點拆伙。”
聞亭麗漠然翻過報紙,她不關心這個,她隻關心上海的情況。
別人不知道,她卻知道陸世澄一定會安然無恙來找她的,這些日子,她以匿名的身份在香港發行量最大的幾家報紙上日復一日刊登一則相同的廣告。
【每天傍晚我都在香港格羅士大飯店酒店等你,從六點等你到十點鍾,風雨不誤——小橘子。】
這是獨屬於他們兩個人的秘密,連鄺志林都被蒙在鼓裡。今天,她再次準時來到此地守候,看著落日一點一點西沉,眸子裡的光線也一點點黯淡下去。
看來今晚又要失望了。
她消沉地用勺子攪著咖啡,桌子前方突然投下來一道陰影,有個人站到了她的對面。
聞亭麗緩緩抬眼,這人的手表和衣褲相當考究,分明是個家境富裕的年輕男子。
這使得她的心猛地一跳,忙不迭抬頭看,可是馬上失望了,不是陸世澄。
這個人她也認識,喬杏初。
她想起剛才那條報上新聞,據說一離完婚,白莉芸就瀟瀟灑灑獨自去重慶辦廠去了。
這個結局,令她對白莉芸刮目相看。
喬杏初指指她對面的椅子:“我可以坐在這兒嗎?”
聞亭麗很隨意做了個“請”的手勢。
幾年過去,喬杏初這個名字對她不再有任何意義,如今她看他的眼神,平淡得就像在馬路上偶然撞見某個街坊鄰居。
喬杏初眼中的情愫卻要復雜得多,坐下來給自己點了一杯咖啡,卻不喝,隻是凝望著對面電影院的海報,確切地說,他在打量海報上的她。
今非昔比,她再也不是當初那個狼狽不堪從喬公館跑出去的小姑娘,她的成功如此耀眼,哪怕是再不希望她過得好的人,也不得不承認這一點。
當今這世道,想要做到這一步是極不容易的,作為一個佔盡優勢的富家子弟,他對此心知肚明。
他想由衷對她說一句“恭喜”,卻有些開不了口。
他慚愧。
一想到他們喬家曾把她逼到走投無路的境地,就覺得刺心,他是幫兇之一,但凡她的個性稍微軟弱一點,說不定早就葬身在社會的無情鐵掌之下了,此次重逢,絕非他所願,他原想繼續保持緘默,卻鬼使神差開了口。“我離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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