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亭麗沒什麼反應,他讀懂了她眼中的事不關己,嘴邊不禁浮現一絲苦笑。
才兩年,就已經物是人非。他的初戀、他們喬家的風光時代、他的婚姻,統統都回不去了。
空氣中流動著一股惆悵的氣息,連聞亭麗也感覺到了,兩個人各想各的心事,都在那兒悵望著夜燈下的人潮。
南國就是這點好,再晚,街上也不會冷清,可是這種熱鬧對於寂寞的人來說,並非是一種心靈慰藉,反而是一種精神上的刺激。越走到熱鬧的人群中去,這種寂寞感就越濃重。
像現在,四周笑語喧天,唯獨他們這張桌子一片岑寂,仿佛有一堵看不見的牆,把他們兩個跟周遭熱鬧的氛圍隔絕開來,他們沒辦法融入進去。
沉默了仿佛有一個世紀那麼久,喬杏初終於把視線轉回她臉上:“保重。”
他走了。
聞亭麗舉起咖啡杯,對著他的背影自顧自喝一口,不是不感慨的,好歹也是在她生命中短暫停留過的男子,隻是那段時光在她心裡已經模糊得不成樣子了,自然也就激不起什麼感慨。
喝下這口咖啡,就當作是紀念那個曾經青澀的自己吧。
剛放下杯子,桌面上落下一片陰影,又有人來了。
聞亭麗倏地抬頭。
孟麒光。
嗬,今天是什麼日子。
孟麒光直截了當拉開椅子在她對桌坐下。
這就是他跟喬杏初的不同之處,他霸道得多。
“這麼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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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麒光招手叫侍應生過來點了杯茶。
“在等人?”
聞亭麗“嗯”了一聲。
孟麒光沒有追問她在等誰,而是在對桌目光沉沉地看著她。
聞亭麗沒辦法忽視這種略帶侵略性的目光。
“孟先生是路過香港,還是打算在這裡落腳?”
“我是來找人的。”
找人?
“上海淪陷了,我又不想躲到法租界裡做寓公,所以準備去美國。”
對上聞亭麗微訝的目光,他的口吻越發隨意:“我這人,一向是沒什麼原則的,生來是冒險家,哪裡有好機會我就往哪裡走。”
是,這很符合他一貫的作風,他是徹徹底底的投機主義者,不論身處什麼世道,他都不會讓自己過得不好。
“不過——”他意味深長望著她,“若是我在香港找到了要找的人,我也可以不走。”
聞亭麗並沒有接茬,而是另起話題:“寶心最近怎麼樣?我最近剛換了住址,還沒來得及跟她寫信跟她聯絡。”
“很不錯。”孟麒光漫不經心看向窗外,“在學校適應得很好,這學期還成功申請到了獎學金,但由於跟家裡斷了聯絡,手頭一直不算寬裕,往往一天隻舍得吃兩頓,早上是面包配牛奶,晚上是牛奶配面包。”
聞亭麗忍俊不禁。
“她不肯接受我和她母親的幫助,說是要自力更生,但她對國內的戰況一直很關注,打定主意一畢業就回國效力,對了,你該知道她現在不叫喬寶心了。”
“嗯,她的新名字叫江明。”
寶心還告訴她,將來回國之後,不會再踏入喬家大門一步,離家出走的這一步路,寶心走得相當徹底。
說起來,這兩年人人都有變化,有的人改頭換面,有的人開疆闢土,有的人風光不再,而寶心,算是其中變化比較大的一個,從名字到性格,都與過去的自己做了道別。作為好朋友,她由衷為現在的江明感到驕傲。
隻是,一說到寶心,不禁讓她想起上海的那些人和事。
“我才知道沁芳姐去了重慶,出來的時候太急,也沒與她好好道個別,我很關心她的近況,一直在等她聯絡我呢。”
“對,董小姐帶著她們欣欣百貨的全體員工一起去了重慶,預備到那裡之後再新建一家欣欣百貨。”
“帶上了全體員工?”
“確切地說,連同員工的家屬在內,一大幫人,浩浩蕩蕩從上海逃出來。董小姐宣稱自己隻要有一口飯吃,就絕不會虧待手底下的老員工。”
聞亭麗笑嘆:“沁芳姐真有魄力。”
“人人都有結局。”孟麒光再次將目光轉向她,“你呢?”
聞亭麗不響。
孟麒光瞥一眼她手邊堆起來的報紙:“陸世澄還是沒有消息?”
杯子裡的咖啡已經空了,聞亭麗招手再點一杯,孟麒光看著她慢慢飲啄著那淡褐色的液體,牽牽嘴角:“這些日子,你天天晚上在這裡等嗎?”
聞亭麗依舊不作聲。
“有沒有想過,陸世澄如果還活著,一早就來找你了。你這樣一個聰明人,為什麼就不肯接受現實。””
聞亭麗露出微慍的神色:“現實,什麼叫現實?!”
孟麒光不再發言,而是垂眸盯著自己面前的茶,一改平日玩世不恭的態度,面上透出一種罕見的嚴肅,過片刻,他自嘲地搖搖頭:“其實我又何必勸你,我自己不是也一直在等人?”
他默然良久,從自己的上衣口袋裡摸出一個盒子放在桌面上,“找了快兩年,至今一無所獲。要是哪天見到這個人,她一句話就能決定我是留在香港還是去美國。”
盒蓋打開,裡面是一枚碩大無比的鑽石戒指。
“可惜我這位朋友一開始就對我抱有偏見,也總是懷疑我對她不是真心,她卻不曉得,人是會變的,當初不較真,不代表後來不較真,假如某天有機會,我一定要親口告訴她:我喜歡她,這份喜歡現在並沒有摻雜別的,隻為她這個人。假如她肯接受我,我會讓她成為這世上最幸福的女子。”
說完這話,他極緩地抬眸看向聞亭麗,目光深澈得像能看進聞亭麗的心裡。
“聞小姐,你說我能找到這個人嗎?”他一語雙關問她。
聞亭麗無動於衷望著那枚戒指,那晶亮的光芒真是動人心魄。
對於孟麒光來說,這無疑是最真誠的一次表白。
但她的心毫無波瀾。
“不,我想,孟先生應該還沒有找對人。”她對孟麒光搖搖頭,用同樣誠摯的口吻說,“或許你和你這位朋友並沒有你想象中合適,甚至你們的觀點裡存在永遠磨合的地方,這導致她從來沒有考慮過接受你的心意,與其無望等待,不如及早去找另一個真正跟你心靈相契合的人。”
聰明人從來不需要把話說得太明。孟麒光啞然片刻,把視線挪向窗外,戲院海報裡的聞亭麗仿佛也在對這邊微笑,一個是對面活生生的她,一個是畫報裡的她,一個在玻璃窗內,一個在玻璃窗外,亦真亦假,如真似幻。
他在心裡苦笑,塵世間的一切,不過是一場綺麗的夢罷了,身為夢中客,又何必太較真,他輕笑:“你勸我別太執著,你自己呢,你打算在這裡等多久?三個月?一年?兩年?假如到最後你也沒能等到陸世澄,你會不會後悔自己當初跟他在一起過,他隻陪了你這麼短的一段時間。”
“不,假如真有那麼一天,我隻會慶幸自己跟他有過這麼美好的一段,我會帶著這份寶貴的記憶,好好地、用心地生活下去。”
孟麒光忽然有點醒悟了,她的性格底色跟他是如此不同,生活於她,就像是一場不計較得失的旅行,不管沿路發生什麼事,在她眼裡都自成一道風景,她會從一樁樁好事和壞事中汲取養分,然後帶著一顆無畏的心繼續前行。
人人都說他孟麒光活得瀟灑,這樣一看,他何嘗真正瀟灑過?大約她說的真沒有錯,他們兩個從頭到尾都不是一路人。
他不無嘲諷地看著倒映在玻璃上自己的臉龐,是時候該動身去美國了,他孑然一身,沒什麼好留戀的。他從褲袋裡拿出錢結了賬,臨起身時,卻又站定了腳:“我會在香港逗留一段時間,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地方,隨時可以找我。”
聞亭麗默默注視著他灑脫離去的背影,他永遠不會直白地對她說一句:“聞亭麗,我喜歡你。”
哪怕在表白心跡的時候,這個人也是處處有保留、處處懂得為自己留後路的,這樣即使被她當面拒絕,他也能保留自己的尊嚴。她微喟,他還是太過精明和懂得自我保護,女人跟他在一起,永遠不會發自內心感到放松。
也許是她太挑剔了,她自省地想,畢竟被陸世澄那樣的男子愛過之後,稍微次一等的愛情已經不能滿足她的心。
這時候,大堂門口有人推門進來,帶進來一陣夜風,很清爽,莫名讓人想起上海的春夜,突然之間,她刻骨銘心地想念起陸世澄來。
在上海,曾經有無數個這樣的夜晚,她和陸世澄在一起吃飯、說笑、談心,他們無話不談,也接吻,也擁抱……
那令人懷念的日日夜夜。
寂寞再次襲上她的心頭,又有人過來了,可不等聞亭麗充滿期待再次抬頭,就聽到侍應生禮貌地說:“小姐,我們茶座準備打烊了。”
原來她不知不覺坐到了十點鍾。
聞亭麗走到街上,霓虹燈閃閃爍爍,街上的行人不見少,都是來戲院看電影的。
她戴著墨鏡和帽子,倒也不必擔心自己被人認出來,她踽踽獨行,思緒不知不覺飄去了很遠的地方,身邊有人在叫賣什麼,她也沒在意,不曾想有人追上來,一束花從斜刺裡伸到她面前。
這似曾相識的一幕,叫聞亭麗大腦瞬間一片空白,急忙回頭,卻是一個花童。
“小姐,買花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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