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亭麗悵然若失,當然不會是他,茫茫人海,難不成她還能指望陸世澄能在街上認出她。
她失落地接過那束花,給花童一點錢,掉頭繼續向前走,那花童卻再次追上來,聞亭麗無奈地笑了笑:“小兄弟,前頭我已經買過你的花了。”
花童卻不容分說將一大捧花塞到她懷裡,喘著氣說:“姐姐,你是叫小橘子嗎,後頭那位先生叫我把這花送給你,他說他的肩膀受了一點傷,暫時跑不快,生怕你跑了,叫我趕快追上你。”
聞亭麗呆呆回頭,一眼就瞅見了那道颀長的身影,在霓虹燈下,那人漂亮得就像是一個幻影,不,不是幻影,因為那影子正艱難地朝她這個方向挪動。
聞亭麗頓時淚盈於睫。
手裡的花束“啪”的一聲掉在地上,她拔腿就朝他跑去,唯恐跑不快。
她的速度比他快多了,可是他也不肯停在原地不動,而是盡可能一點一點向她靠近,仿佛哪怕是這樣短的距離,他也擔心兩個人也被人群走散。
她的視線被淚水搞得模糊不清,卻不敢眨眼,終於,越來越近了,他停下來對她大大地張開雙臂,她風一般衝上去與他緊緊擁抱在一起。
房間裡,聞亭麗緊緊抱著陸世澄,不肯松手也不肯眨眼。
這是陸家多年前在山上置辦的一所大宅,多年來隻留有幾位陸家的老下人守房子,陸世澄這一回來,管事們猶如劫後餘生,整幢樓都沸騰起來。
他們很快發現陸世澄肩部有槍傷,大管事帶人弄來一張小床把陸世澄抬上二樓臥房,上樓的時候多有不便,陸世澄卻不肯放開聞亭麗的手,聞亭麗心有戚戚焉,全程緊依著他上了樓。
等到所有人退出去,她驚心膽戰察看路上早已察看過的那處傷,陸世澄想要撐起上半身,她立刻俯身環住他的肩膀:“你別動,快告訴我那晚究竟發生了什麼。”
說話間,她的熱淚灑在他的額頭上,他也不比她好到哪裡去,一再用手觸碰她的面頰,來確認自己已經回到了她的身邊。
再說這故事。
路上已經講過兩遍了,但聞亭麗仿佛聽不夠,劫後餘生,雙方心裡都像被飛機轟炸過一樣震蕩不安,唯有不斷聆聽彼此的聲音才有真實感。
關於整盤計劃,兩個人其實早已達成共識:留下邱凌雲一命、布局引陸克儉入套、徹底銷毀藥廠——但她真沒想到那一晚陸世澄會把邱凌雲引去了大生藥廠,日本人恐怕至今以為那晚跟那幫日本人同歸於盡的是“陸世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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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低頭親吻她的指尖,耐著性子再講一遍:“你知道的,八月份的時候,我就查到了陸克儉跟日本人勾結在一起——”
陸克儉已經瘋了,對那幾個日本陸軍軍官許下承諾,隻要他們幫他鏟除陸世澄,就將陸家在上海的全部實業交給這幾個日本人,以便他們向上級領功。
在陸克儉看來,這是一筆異常劃算的買賣,因為上海的產業對陸家來說隻是一小部分,把它們交給日本人,自己照樣可以回南洋呼風喚雨。
陸世澄既不可能讓自己這位三叔染指大生藥廠,也不可能把母親的心血留給日本人,提前銷毀更是不現實,在戰時,這間藥廠一夜的產量就可以幫到不少前線受傷的戰士。
唯有等到前線實在支撐不住了才能實施自己的計劃。
他更沒有想過讓手下人留下來幫忙完成這一步,萬一事敗,這幫手下勢必會死在日本人手裡,這是他自己的執念,關乎到他跟陸克儉之間的私人恩怨,沒理由讓不相幹的人陪葬。
所以他一早決定自己動手。
購買炸藥、部署密道、添置舊車和新身份……
他有條不紊地執行著自己的計劃。
他故意放消息給陸克儉,讓他們以為他打算潛夜離開上海,走前會銷毀廠子裡的上千臺機器。
幾名日本軍官垂涎大生藥廠已久,果然當晚就有行動。
至於邱凌雲,當日留下此人就是為了對付陸克儉。
邱凌雲醒來時發現身邊隻有幾個白龍幫的兄弟,誤以為全靠自己命大才僥幸活下來,在身邊幾位白龍幫“長輩”的照拂和慫恿下,邱凌雲除了繼續恨著他和聞亭麗之外,同時也對陸克儉產生了強烈的恨意——那日要不是陸克儉見死不救,父親未必會死得那麼悽慘。
等到安排好一切,陸世澄讓人把邱凌雲引到大生藥廠附近。邱凌雲以為當晚他們叔侄當晚會有一場談判,特地帶著手槍而來,一方面預備瞅準時機將他們兩人一起殺害,另一方面準備以此為籌碼重回白龍幫做堂主。豈知還在半路就被陸世澄打暈,隨後,陸世澄給邱凌雲換上了自己的衣服和手表,把他綁好了扔進後備箱。
至於那枚指環,自己一是不舍得摘下來套在邱凌雲手上,二來他也想以這種方式告訴聞亭麗:一切都在計劃之中,他很快會來找她。
他知道大生藥廠附近布滿了眼線,當晚,他故意一個人把車開進了廠子裡,以引誘陸克儉盡快行動。
他打賭陸克儉一定會來,他這位三叔不僅要奪回家產,更要他死,難得他落單一次,即使明知這其中有陷阱也要冒險嘗試一把。
他料得沒錯,陸克儉來得很快。
而他一進廠子,便將車停在樹叢後的暗道裡,按照事先設計好的路線將邱凌雲從暗道運到三樓的辦公室,把邱凌雲扶坐在窗前的辦公桌後,給邱凌雲喂了一粒氰化鉀,再擰亮辦公室的燈,接著點上一爐火,將一些無關緊要的廢紙扔進去燃燒。
這是最重要的一環。
廠子裡一共埋了三處炸藥:電梯裡有一處、生產車間有一處,而最重要的一處,就埋在他辦公室外的走廊上。為了引陸克儉上樓,他必須偽造出自己仍在辦公室銷毀陸家重要文件的假象。
緊接著,他從辦公室出來,用最快速度走暗道下樓,將自己常開的那一輛羅爾斯·羅伊斯留在廠區裡繼續迷惑他們,自己從後院翻牆出去,就這樣徒步走出去一裡多地,在路邊找到了他提前準備好的一輛舊車。
上車後,陸世澄並不急著離開,而是坐在車裡靜靜等待。
他已經忘了那時候自己都在想什麼,他隻知道,他渾身上下緊繃得如同拉滿的弓弦,喉頭發緊,雙眼銳利如刀,像隻狩獵的豹子,等待獵殺時刻的到來。
大約過了十多分鍾,身後的方向傳來轟隆一聲巨響。
他如釋重負,脫力般伏在方向盤上,直到這一秒冷汗才從額上涔涔淌下來。
來不及平復自己急促的呼吸和心跳,他用最快速度開離開了閘北,接下來便按照原定計劃連夜離開上海,但麻煩的是他已是“死人”身份,不能再以陸世澄的名義調兵遣將。
更麻煩的是,他連鄺志林都得瞞住,因為這一局不隻順利除去了陸克儉,還如願炸死了四個日本軍官。
日方雖然心存疑慮,但畢竟陸世澄的“屍首”也在火災現場被發現,如今所有人都認為是叔侄倆為了搶奪大權才釀此悲劇,陸家驟然失去當家人,陸家人的表現理應表現得“合乎常理”。
一旦鄺叔表現得不夠傷心,或是被日方發現鄺叔跟他暗中有聯系,他們便會迅速弄明白整盤棋是怎麼回事,到時候不管是他還是鄺叔,都會被日本人纏上。
他更沒有讓周威等人跟隨自己南下,在如此復雜的局勢下,陸家直如一塊被各方人馬覬覦的“肥肉”,在巨大的利益和威脅面前,每個人都有可能出賣自己的良心。
事以密成,他不得不謹慎一點,小心一點。
好在接下來的事還算順利,他稍作喬裝打扮,很快搭上了一艘去往武漢的輪船。
抵達武漢之後,他因為擔心聞亭麗做出什麼冒險的舉動,不得已到郵局給她拍了一封電報,當時的武漢城風聲鶴唳,那封電報一下被人攔截下來,很快就有人來酒店對他實施暗殺。
盡管已經聽過兩遍,但一聽到此處,聞亭麗的心還是再次緊縮成一團:“是日方的人?還是重慶方面派來的?”
陸世澄背靠著床頭,苦笑著說:“什麼來路的人都有可能。我那封電報寫得語焉不詳,用的又是假名,這行徑本就十分可疑,沒準他們懷疑我是日方的探子,又或者,把我看成了他們內部的叛徒……”
總之他沒有身份,百口莫辯,若是持槍回擊,更坐實了他的可疑,總之歷經波折才順利脫身,人是安全了,肩上卻中了一槍,之後傷口一直在流血,帶傷上路的話未免太引人注目,他隻好在武漢滯留了一段時日。
“若非這番變故,我早到來香港同你匯合了,何必讓你懸心這麼久。”
他雖是輕描淡寫的口吻,聞亭麗卻聽得揪心至極,這一路,不管是炸毀藥廠之後連夜從上海出來,還是想辦法在武漢那隊暗殺他的人馬手底下脫身,每一步都需要他殚精竭慮,稍有不慎就會死無全屍。
她再次哭起來。
這亂世,活下來是多麼不易。
陸世澄故作輕松去親吻她的淚水:“這就叫大難不死,必有後福。”
可是那淚水越吻越多,他冷不丁“嘶”了一聲。
她果然不哭了,擔憂而焦灼地察看他的傷口:“又疼了嗎?”
這會兒她也顧不上什麼,忙解開他的衣扣親自察看,哪像他得說的那麼簡單,傷口明明還未痊愈。“大夫怎麼還沒來?我再去催一催。”
他拽住她的手:“該來的時候,自然會來的,你還沒告訴我,這些日子在香港如何?小桃子和周嫂呢?”
“她們在九龍塘那邊。我和黃姐在那邊租了一個廠房,前面做攝影棚和辦公樓,後頭做員工宿舍,現在一家人都暫時住在那裡,我們剛把《抗爭》剩餘的部分補拍完畢,不日就要上映了——你怎麼知道今晚我也在格羅士大飯店,看到報紙了?”
“嗯。”他含笑看著她。
再也不會弄錯的。
那是隻有他們兩個知道的,獨一無二的暗號。
她也終於也露出輕松的笑容,現在她是真的相信他回來了,喜悅充滿了她的心,她把腦袋輕輕貼在他的胸口:“我知道你會來找我的,我的陸先生從來不食言。”
陸世澄下巴抵在她的發頂上,忽道:“聞亭麗,我們結婚吧。”
這天一早,鄺志林被人接來了此地。從武漢出來那日,陸世澄就想辦法給鄺志林傳了一份秘密口信,鄺志林暗中安排好一切,馬不停蹄趕來香港與陸世澄匯合。
陸世澄看見鄺志林憔悴的神色,自是說不出的愧疚:“鄺叔,對不起。”
鄺志林熱淚盈眶:“什麼也不必說,這是萬不得已的法子,總之……你平安無事就好。”
聞亭麗不勝欷歔,這年頭,人人見面都少不了用一句“沒事就好”來寬慰自己,而對於親人朋友來說,“沒事就好”也的確勝過一切。她紅著眼圈上前跟鄺志林擁抱:“鄺叔。”
陸世澄一愣,隨即便高興地笑了,這是她第一次隨他稱呼鄺志林為“鄺叔”,卻是如此自然而又親切,可見在她的心裡,早已把鄺志林看作自己的親人。
鄺志林眼圈更紅了,一邊點頭,一邊在聞亭麗的肩後應了一聲,松開後看看她,又看看陸世澄,感慨萬千地說:“想當初第一次見到小聞,還是在黃金劇院的後臺,一晃都這麼久了,小聞早已不再是那個小聞,上海也不是那個上海了。”
三個人都痛心不已,坐下來後,陸世澄滿腹心事給鄺志林沏茶,聞亭麗關切地向鄺志林打聽上海的戰況。
她最放心不下的就是鄧院長和劉向之,鄺志林想了想說:“慈心醫院好像跟紅十字會醫院暫時合並了,這回淞滬會戰,慈心醫院的醫護人員成功搶救了不少我們的戰士,那日一個朋友在醫院見過那位鄧院長,說她老人家年紀一大把了,卻還堅持在臨床第一線做手術,精神矍鑠,反應比年輕人還要機敏,那份大無畏的精神,委實讓人心生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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