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弦澈已經知道了他曾用風翼協助梁戍攻城的事,所以並沒有斥責這種聽起來相當白日夢的的設想,而是主動清空半張桌子,看著弟弟畫圖。窗外的日頭漸漸隱了,阿寧進屋點亮燈,柳弦安揉了揉酸痛的眼睛,嘴裡含了顆清涼的藥丸,繼續畫。
阿寧道:“公子稍微歇一會兒吧。”
“我得抓緊時間。”柳弦安道,“要趕在四月初四之前。”
“四月初四,這個日子有什麼講究?”
“那面石壁上是這麼寫的。”柳弦安道,“創立十面谷的‘仙人’,就是在四月初四下凡,記載當中,每一年的這一天,林間都會華光萬丈,白霧消散,聽起來是太陽燦爛,瘴氣減淡,視野最清晰的時間。”
“可是現在距離四月初四已經沒剩幾天了。”
“所以才要快一些。”
於是柳大公子就發現懶蛋弟弟要是勤快起來,其實和白鶴山莊裡的每一個弟子都無分別,胸前掛著一個布圍裙,時而趴在桌邊寫寫畫畫,時而跑去院中指導工匠,廢寢忘食,每每夜半回房時,整個人都在搖晃。
柳弦澈忍不住勸道:“不要太累。”
柳弦安仰頭看著半空中的風翼雛形,嘴裡胡亂敷衍,模樣與語調,都同先前躺在水榭軟塌上時一模一樣。
“起來活動。”
“嗯嗯。”
“回去睡覺。”
“嗯嗯。”
可見還是戒尺挨得少。
三十六架風翼最終準時完工,沿著蜿蜒的密林邊緣線,依次整齊排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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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初四這天,柳弦澈也登上了一架風翼,他手裡握著千裡鏡,身旁另有一名御前侍衛相伴。小廝看著這龐然木架,心裡沒底得很,小聲勸自家公子,我們還是在下頭等著吧。柳弦澈卻不聽,他將腰間的皮帶扣緊,仔細研究著千裡鏡的用法。另一名小廝將同伴拉到一旁,批評道:“這是二公子親手造出來的,大公子怎麼可能不去坐?你可真沒眼色。”
除了柳弦澈,高林、程素月、常小秋等人,也各自乘上風翼。梁戍將千裡鏡調好,遞到柳弦安手裡:“坐穩就好。”
柳二公子卻是不怕的,畢竟他是一個有事沒事就扶搖直上九萬裡的人,這風翼還差得遠。隨著山風越來越大,風翼逐漸飽脹起來,終於搖搖晃晃地離開了地面!
“咳咳!”常小秋被風嗆得直咳嗽,在刺目的陽光和大風下,他的眼睛幾乎要睜不開,適應許久,方才勉強張開一條縫隙。鋼索被放到最長,風翼已經停止在了最高處,他往下看了一眼,頓時腿腳發軟,心跳如擂鼓。
一旁的士兵沒空理他,全神貫注用千裡鏡仔細觀察,常小秋也閉目定了定神,學著他的樣子往遠處看。
林間一片鬱鬱蔥蔥。
初時並無異常,就是一大片又一大片起伏的林地,並沒有人生活的痕跡。但隨著白霧瘴氣被逐漸吹散,太陽也越來越大,正午時分,密林深處突然就出現了一片金燦燦的顏色,折射反光,璀璨奪目,好像是散落了滿地的黃金與寶石。
高林整個人都呆愣住,懷疑自己是不是也被苦宥傳染了眼疾。
程素月也在另一架飛翼上萬分震驚,先前還當石壁上刻著的那鬼故事又是窮酸文人意淫,感情是真奢華至此?哪怕真搶了木轍的財富,也不至於就這麼大咧咧鋪在地上吧。
柳弦安用千裡鏡認認真真地看著,說了一句十分不四萬八千歲的話:“好多錢。”
一行人裡,唯一沒反應的是柳弦澈,因為角度的問題,在他的方向並不能發現金山,但他能聽見一聲尖銳的信號彈,那是眾人事先商議好的,假如有發現,就進行計劃的第二步。
柳弦澈身旁的御前侍衛高興道:“看來王爺他們已經找到了密林部族的蹤跡!”
信號彈拖著長長的尾音沒入雲端。其餘幾架飛翼上的人,也旋即忙了起來,他們從腰間抽出嗩吶,對著萬裡長空,憋足了氣開始吹,從《百鳥朝鳳》吹到《抬花轎》,怎麼大聲怎麼來。這是村裡最專業的鑼鼓班子,高林特意從周老太太……還是張老太太來著,總之是特意從人家壽宴上薅來的。
隨著滋兒哇啦嗩吶樂曲聲,另外幾張巨大的透風布幕也被依次張開,上頭是柳二公子親筆寫的大字,連在一起是驍王殿下開出的條件——三天內,出來談談。
這一套組合拳打下來,密林部族是何心情不好說,但軍營裡的將士們,還有十面谷的村民們,是實打實被震驚到了,這種作戰策略——應該能稱為作戰策略吧,可真是太別出心裁了,有一種既魔幻,又威風,又土又神又搞笑的綜合效果,反正在此之前,還從來沒有人想過,仗能這麼打。
柳弦安也覺得挺好玩的,他道:“也就王爺能想出這種法子。”
梁戍攬著他的肩膀:“厲害吧?”
“還可以。”
“怎麼才到還可以的份上?”
“現在又不知道密林裡的人會不會出來。”
“他們一定會出來。”
方位既已暴露,駐軍再想入林,就要比先前盲目找尋容易許多,就算有瘴氣,也未必進不了深處,畢竟砍一片樹和砍萬畝林,難度差異顯而易見。
百鳥整整朝了一下午的鳳,直到暮時日落,白霧重新聚攏,下頭的人才將風翼拉了回來。
柳弦澈一落地,就騎馬去了別的風翼處,詢問林中究竟是怎麼回事。
“林子裡真的有金山。”高林描述,“整片地都在發光,我看了一下午,現在滿眼都是錢。”
柳弦澈問:“你說他們用黃金鋪地?”
“是啊。”高林道,“我們飛在高處,都能看到那麼大一片。”
消息算是放出去了,下一步就是等著看三天內會不會有回信。而這三天時間,梁戍也沒浪費,每天都命人舉著大字去喊話,管他透過白霧能不能看清,反正寫字又花不了幾個錢,嗩吶班子也質優價廉。
同時,他還在地圖上畫出了一條路線,倘若密林中一直沒有動靜,那駐軍會在第四天的清晨開始進攻。伐木車與火藥被源源不斷地運送過來,整座營地裡都彌漫著硫磺的刺鼻氣息。
柳弦安打了一連串的噴嚏,弄了塊布巾蒙住鼻子,繼續趴在桌上研究地圖,研究了一陣,抬頭看向窗邊站著的人:“大哥,你已經在那裡站了很久了,是在擔心苦統領嗎?”
“我是在想另一件事。”柳弦澈考慮了一下,還是決定告訴弟弟,“五年前,我曾到褚秋城義診,在那裡遇到了一群年輕男女,他們風度翩翩,容貌俊美,抱著一個小孩來找我。”
小孩哭鬧不止,渾身都長滿了紅疹,又發著高熱,嘔吐黃水,症狀看起來可怕極了。別的大夫都不敢接,怕是傳染瘟疫,甚至有人跑去告官,要將這群外地人趕走,最後還是柳弦澈親自出面,堅持將他們留在了醫館。
“後來我治好了那個孩子,他的親人便送來了整整一箱珍寶,價值何止萬金。”
柳弦澈自然不肯收,隻取了兩枚渾圓玉珠,充作診金。對方卻不肯,連一個小娃娃也抓了滿滿一把珍珠,強行丟到神醫懷中,道:“在我們家裡,這種東西可多啦,林間地上鋪的都是,不要客氣呀!”
大人很快就把小娃娃抱走了,柳弦澈也沒把這段話放在心上,他還有許多事要去忙,所以隻讓自己的藥童與對方周旋,最後還是留下十幾個銀錠子,全部捐給了褚秋城的善堂。
柳弦澈問:“會不會就是他們?”
柳弦安握住哥哥的手:“也有可能,要真的是他們就好了,一定會非常感謝大哥。”
“那倒未必。”柳弦澈道,“治好那孩子後,他們就想讓我入贅。”
柳弦安眼皮一抽抽,不過又覺得,這很正常,雖然大哥總是打自己,但他又不打別人,長得好,醫術好,家世好,才學好,理所當然要比高副將更搶手。
柳弦澈當然沒答應,還嫌煩,覺得這群人簡直莫名其妙,於是當晚就乘馬車走了。
柳弦安結合自己看過的一大摞闲書,提出一種勇猛假設,那他們這次有沒有可能提出談判條件,用大哥換金山,強搶民男。
結果成功給自己換回三記戒尺,疼了老半天,鬱悶得不行。
阿寧評價:“公子這回挨打挨得一點都不冤。”
柳弦安不理會,用被子裹著自己,把脊背對準他。噫,世人皆沉濁,不可與我言,不聽。
阿寧雙手抓著被子搖晃:“公子這就睡啦?王爺還在等你過去吃飯。”
柳弦安道:“躺會兒。”
“再躺手就不紅了。”
“已經不紅了。”
“……”
“呼。”
阿寧頭痛得很,隻好派人去給王爺報信。
片刻後,梁戍親自尋上門,彎腰將人從被窩中一把撈出來,抱著坐在床邊:“說說看,這回又是因為什麼挨了打?”
柳弦安果然沒有睡著,他單手搭著梁戍的脖子,立刻將自己與大哥的對話大概復述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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