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這一別,就又是秋冬過處、春夏輪息的大半年。
有時候感情這東西,奇怪得很。比方說如果沒有那個稀奇古怪又荒謬絕倫的夢,烏溪說不定現在還是會和景七平平淡淡地相處,偶爾嗆他兩句氣氣他,偶爾和他的滿不在乎較較真。
如果烏溪沒有那麼在意地去思考那夢到底是什麼意思,也就不會一而再再而三地日日暗中描摹那人的樣子,不會不由自主地把他的模樣和夢中之人重合在一起、不由自主地去想他、又不敢見他。
如果不是和奴阿哈一番陰差陽錯的交談,如果不是那歌女的唱詞太牽動人心。
如果不是他剛剛想試探著,順著自己的心意去親近這個人,景七便一走那麼久,可能懵懵懂懂之間生出的小情愫,還未成形,便泯滅在若幹年後“當時隻道是尋常”的嘆息裡。
可一切都像是前生注定似的,來得恰到好處。
縱然每天都看在眼裡的東西,也不一定在心裡有多大觸動,隻有見不到的時候,才會輾轉反側,每每在心裡念著他的模樣,分分寸寸一絲一毫,慢慢地好像都刻進了靈魂裡一樣,這才是要了命的,想念變了味道,相思從來入骨——
就像是一棵草,偶然種下草籽,無意間生根發芽,而離別,就是那叫它瘋長雨露肥料。
宮前水流盡了年光,生活裡少了那人,空了一大塊,少年情愫在這樣空空蕩蕩的懷想中,於是一發不可收拾。
少年情愫什麼的,對景七來說,好比天邊浮雲,他一路趕得很急,除了赫連沛賜給他的大內侍衛何季和幾個王府的侍衛之外,貼身的隻帶了吉祥一個。
說到底,所謂“兩廣暴動”不過是一幫過不下去面黃肌瘦的災民,舉起破銅爛鐵折騰起來的事兒,看著人數挺多挺嚇人,其實就是烏合之眾。縱然朝廷已經拿不出馮大將軍在世時候那麼強大的軍隊,可畢竟也是正規軍,對付別的不行,對付這幫子老百姓,還是有兩把刷子的。
景七緊趕慢趕,抵達之時,暴動已經被鎮壓下去了,幾個帶頭的都給抓了起來嚴加審問,剩下的,不過是掃尾清匪。
廖振東早早得了消息,帶人迎出了三十裡,雖說同是皇差,可景七大概是最受禮遇的皇差了——廖振東正焦頭爛額著,下了死命令要將參與暴動之人一舉繳清,有一個殺一個,有兩個殺一雙。他心裡也有數,自己幹的那點事兒,若真叫人捅出來,那是殺一萬次頭也不夠的。
誰知道老天保佑他,來的這位爺聽說是跟京裡的大殿下是連著氣兒的,這回若是討得南寧王爺歡心,這事情就沒到絕路上。
兩廣水患剛過,數十萬災民還無處安置,而這一年的秋冬,老天爺好像故意為之,可著勁的冷,眼看便要過不去了,才不過十一月,往年連雪渣都不見的兩廣之地便天降大雪,一場雪後,地裡不定又添上多少無名屍首。
景七到的時候,便是這一場百年罕見的大雪方歇。廖振東為了怕凍著他,緊急徵調了萬餘人,幾天之內便搭起了一眼望不到頭的棚子,上面都搭著上好的綢布防風,迎風招展,煞是好看,中間的空隙剛好夠馬車隨從等人經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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繞是景七在京城見慣了各種窮奢極欲之事,也忍不住抽了口涼氣。腳步情不自禁地頓了一下,吉祥和何季就在他兩側,聽見他嘴裡幾乎低不可聞地念道:“……整飾店肆,檐宇如一,盛設帷帳,珍貨充積,人物華盛,賣菜者亦藉以龍須席(注)……”
何季和吉祥都沒念過幾天書,聽得半懂不懂,卻聽出他話音裡的幾分壓抑的憤怒來。
吉祥輕聲道:“主子……”
景七輕輕閉上眼睛,再睜開時,臉上咬緊的線條已經柔和了下來,方才森冷的眼睛又帶上了叫人熟悉的笑意。
廖振東帶人遠遠地迎了過來。
諸人行大禮,景七一聲“聖躬安”,規矩場面之事罷了,景七這才搓搓手,將披風緊了緊,笑道:“倒不曾想到你們這裡也有這樣冷的時候,剛下車,這西北風差點要掀我一個跟頭,難為廖大人想得周全。”
廖振東忙賠笑道:“王爺不遠萬裡從京城趕來,下官不過盡些力所能及的綿薄之力,邊陲之地,如有照顧不周的地方,還往王爺不要見怪才是。”
他心裡先松了口氣,看這南寧王的樣子,多半是比較滿意的了,言語間也是客客氣氣,沒有橫加刁難之處,看這歲數模樣,好像也明白了些,大殿下私下致信給自己,叫自己不用擔心,說兩廣暴動之事,皇上並不以為意,隻隨意指點人處理,看來是真的了。
廖振東心裡的石頭一放下,言語間立刻活分起來。
那提督學政李延年,最是個能湊趣插科打诨的,見機行事,三兩句話便將景七逗樂了,加上景七也是左右逢源之人,有意逢迎,一時間其樂融融。
隨即廖振東大擺筵席給景七接風洗塵,無論景七心裡怎麼想,別人是看不出的,至少表面上總是欣然受之。兩廣之地數百官員悉數作陪,擺的乃是九九八十一道奇珍八八六十四種海鮮,景七曾經自以為是個吃喝玩樂的行家,竟有一多半的東西嘗不出名堂。
忍不住玩笑似的對何季道:“何侍衛,你伺候御膳,見過這麼多名目麼?”
何季登時愣了,半晌,才低聲道:“今日才知道,屬下竟如山野村夫。”
景七笑道:“是呢,本王也是今兒才知道,什麼叫富可敵國。”
這幾句話一說出來,廖振東寒冬裡當時嚇出一身白毛汗——這話裡話外的,不是說自己蓋過皇上去麼……這這這可是大不敬。
他心肝亂顫地抬頭望去,卻見景七笑得沒心沒肺地對他說道:“怨不得他們都搶著來呢,敢情出使貴地是這麼好的差事,還虧得皇上疼,可憐本王長年在京城,連個出去見世面的時候兒都沒有。廖大人今日忒客氣了,以後你若是到了京裡,可得到我府上來,本王要請回來才是。”
這位是真缺心眼還是故意的……廖振東瞅著景七那張無辜的笑臉,唯唯諾諾地稱是,心裡七上八下。
借尿遁轉到後院,揮手招過家人,如此這般交待一番。
於是,正當眾人正是酒足飯飽之時,就隱約聽見有人吵鬧,還沒等旁人反應,廖振東先怒道:“欽差大人在此,誰吃了雄心豹子膽在外喧哗?”
這一說,景七也放下筷子,望過來。
作者有話要說:注:是來自《資治通鑑》,說的是隋炀帝為了顯示國力,在胡商到達之前,就把市場整饬一新,供各國商人參觀。每一個店鋪都重新進行了整理,賣菜的小商販都要在店鋪裡鋪上地毯。還用絲綢將路旁的樹木纏起來,結果胡商奇怪為啥這麼富得流油,路邊還有乞丐的缺德事兒。
第三十四章撲朔迷離…
隻見一個長衫的青年人直闖進來,身後幾個侍衛圍追堵截,可憐那一介書生,一頭長發散落下來,夜色裡迎風招展,好似活鬼一般。
這一番吵鬧,將在場所有人的眼球都吸引了過去,偏景七抬頭掃了一眼,便去看廖振東,笑道:“廖大人,這是唱的哪出戲?”
廖振東忙唯唯諾諾地認錯,回頭又對幾個後來趕來的侍衛罵道:“什麼東西也放進來,養你們幹什麼的?!”
片刻,這書生便被抓住,雙手扣在身後。抓著他的侍衛又死命一按,叫他弓下腰去,又上來兩個人,便要把他往外拖,隻見那書生一邊努力掙扎,一邊叫罵道:“好無恥的貪官汙吏!什麼總督什麼欽差,都是蛇鼠一窩,沆瀣一氣!瞧瞧今……今日這江山,竟是誰家天下?那金鑾殿裡坐著的,是瞎了眼的不成麼……”
景七眼睛微微一眯,微微揚起臉,說道:“別忙著,先放開他。”
幾個侍衛看了廖振東一眼,這才撒手將長衫書生放倒在地上,那書生倒是不懼怕,縱然狼狽,站起來的時候還不忘挺直了腰板,目光爍爍地望著景七。
景七笑道:“怎麼,說我和總督廖大人蛇鼠一窩,你瞧我們倆誰是蛇誰是鼠啊?”
書生梗著脖子道:“兩廣總督廖振東,以民脂做活,上食君家膏祿,下飲百姓髓血,不修其政,蠶食其民,貪而畏人,豈非碩鼠?你堂堂南寧王,自京城而來,背三尺尚方寶劍,不思為國請命,卻於此處沉迷升平歌舞玉盤珍馐,貪鼠之美味而甘心與之同眠共枕,說你一句蛇鼠一窩,還冤枉你了不成?!”
“大膽!”吉祥先不幹了。
景七擺擺手,問道:“書生姓甚名誰?”
書生朗聲道:“我穆懷明行不更名坐不改姓!”
景七點點頭,端起桌上的酒杯慢條斯理地淺嘗了一口,半晌,才又問道:“家裡還有什麼人麼?同窗好友有幾人不曾?”
穆懷明高聲道:“家裡父母高堂具已不在,不過和小僕二人相依為命聊以度日,同窗好友……”他聲音顫抖了一下,臉上現出激動神色,又勉強壓抑了下去,指著廖振東道,“同窗好友大半已經被這狗官抓了,其餘人等舉著狀子,就在門口!”
“狀子?”景七輕輕一笑,看向廖振東,“我說廖大人,你這裡雖是富貴,可也忒不太平了。”
廖振東低頭隻是不語,有心等著看景七如何解決。
卻不想,景七突然放下酒杯,在酒桌上不輕不重地磕了一下,脆響一聲,年輕的南寧王爺冷冷地一笑,吩咐左右道:“還等什麼,如此刁民暴徒,公然毀謗朝廷,大放厥詞,還不給本王把人都抓起來,還有門口那群狂徒,若敢漏了一個,本王唯你們是問!”
這一番斷喝卻叫周圍的人都愣了一下,景七微微低頭撥弄著袖子,學著赫連琪的腔調陰陽怪氣地道:“怎麼?本王說得快了,諸位都沒聽仔細不成——”
侍衛們忙架起穆懷明,五花大綁了往外拖,一邊又有人領命,叫了廖振東府上一群護院的出去,沒過片刻,便把外面的意氣書生們都給綁了回來。
穆懷明一邊被人死狗一樣地拖著,一邊還怒罵道:“貪官!酷吏!廖振東給了你什麼好處?!景北淵,你如此作威作福魚肉百姓,必當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這穆書生雖是個讀書人,卻也頗有一把好嗓子,將“不得好死”幾個字喊得是抑揚頓挫,頗有繞梁三日的感覺。
景七低低一笑,心說不得好死這事,可不是你說了算,幾百年自己都問心無愧,可也沒得過一回好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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