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然:“……”
“臺詞是‘宋至’,你叫成‘修懿’。”
“……”
“再次一次。”李朝隱說,“你把剛才那個狀態復制粘貼過去就好,這次不要再失誤了。”
55場6A鏡六次。左然回想了一下方才叫“修懿”時的感覺,一邊裝作頂弄,一邊念出臺詞:“宋至——”左然的聲調並無太大的起伏,卻仿佛是在輕風中靜立的一幅色彩鮮豔飽滿的圖畫,不動聲色當中有濃烈的感情噴薄而出。
何修懿的心尖忍不住顫了下。
監視器後,李朝隱又反復看了幾遍監視器上邊的內容,“收工!”
何修懿知道李朝隱導演非常滿意,否則不會喊cut。事實上,他自己聽不出最後這遍“宋至”與之前那些有何區別,隻是本能地顫了下,不過他很清楚,李朝隱導演絕對聽出區別了。
……
何修懿從床上爬了起來,垂著頭走進一間更衣室,將膠帶一條條緩緩地撕下去,又把套著他的絲襪也拿掉了,穿上來時的樸素的衣服,便打算回家裡歇著去了。
沒有想到,剛一出門,何修懿便聽見一個人叫他的名字:“何修懿,晚上你也來!”
“嗯?”劇組裡面的人何修懿認不全。他覺得眼前這個高大的男人似乎是制片團隊的一員——不是總制片人,應該是某一個下級制片,但他也不確定。
對方回答:“有個投資爸爸來了,晚上有飯局,你也去。”
“……?”何修懿完全不明白,和“投資爸爸”的飯局,為什麼要他去——他隻是個裸替,按說沒資格的。
旁邊左然聽見了兩人的對話,十分多管闲事地邁步走過去:“他過去幹什麼?”
高大的男人道:“吃吃飯,喝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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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然似乎知道是誰來了,陰沉著一張臉:“那投資人酒品不好。”
“嗨,誰讓人家是投資爸爸呢。”
左然又問:“上次他說,隻要柳揚庭陪他喝酒唱歌,他就追加三千萬,李導拒絕了他,有這事吧?”
“對,不止沒加啊,還鬧得有點僵。你也知道,柳揚庭年紀小,人也清純、害羞,是當紅小鮮肉,李導又是美國好萊塢回來的,性格也不至於那麼‘入鄉隨俗’,一回來就把孩子往狼窩裡推。”美國那邊不太流行這種“飯局”。陪酒自然不僅僅是陪酒,明星肯定要被佔去不少便宜。
左然一向平靜的聲音似乎隱隱地有點動怒:“那你還讓何修懿去?”
“這是總制片的意思,這不……”高大的男人沒有說出口,而是一直給左然使眼色。
他的想法非常好懂。劇組和某個投資鬧得有點僵,這總不會是件好事,最好還是能想個辦法解決了。李導不同意柳揚庭陪酒,那麼劇組就退而求其次,讓和柳揚庭長得很像的何修懿去伺候伺候,爭取能把投資爸爸哄得開心一點,也是好的。何修懿隻是個裸替,在這個行業裡,基本上可以說,裸替什麼事都肯幹——他們為了錢和機會已經豁到這種程度,能接受的底線自然比別人都低了很多。裸替陪酒、陪睡簡直司空見慣,就在昨天,他朋友圈裡還有一個混得很差的、狗屁不是的演員副導演和兩個裸替雙飛,飛完了還拍照發朋友圈。
給這個何修懿一個認識投資人的機會,他可能還巴不得呢,再說,也能和這個劇組的制片人們打好關系,說不定下次就能當個男五六七八了。
左然盯著對方看了好幾秒鍾,才開口說:“想緩和與投資人的關系是吧?我也去吧。”
“……啊?你……你就別去了唄,明天還要拍戲。”制片清楚投資爸爸不是很喜歡和左然一起吃飯。左然太冷,坐在那裡活像一個低壓氣旋,導致別人也放不開,玩兒不HIGH。
“怎麼?”左然反問,“我親自去陪酒,供著他哄著他,他還不樂意麼?”
第5章 開拍(三)
晚上, 劇組一行人分坐三輛車前往一處高檔私人會所。
因為左然說“別擔心, 相信我”, 所以何修懿覺得倒也還好——影帝總不至於誑他。雖然他隻是個替身, 然而這個圈子太小, 最好不要一口回絕總制片人提的要求, 何況對方並未明說什麼。到了私人會所自己注意一點, 倘若投資真的有了無禮表現, 再名正言順地婉拒了也不遲。
左然、何修懿都上了左然的車。柳揚庭雖然不會去飯局, 但是也隨著眾人一起走出了片場。他一看見左然的車, 便輕聲輕氣問:“2016年的慕尚嗎?真好。”
左然“嗯”了一聲,柳揚庭又說道:“如果我也跟著,這在我坐過的好車裡就可以排進前三名了……最好的, 就是那年的勞斯萊斯幻影了。”隔了大約兩秒, 轉頭問何修懿, “前輩,你坐過的最豪的車是什麼啊?”
何修懿感到這問題十分無聊, 看著車頭燈低頭想了幾秒鍾, 嘴角撩起一絲笑容, 吐出幾個奇怪的字:“CRH380。”
柳揚庭眨了幾下眼, 猶豫了下, 又開口問:“前輩, 你是不是記錯了呀?好像沒有這款車型……”
“沒記錯,是這個。”何修懿還是懶散的樣子, “CRH380。”拉開了車門的左然偏頭看了何修懿一眼, 眸子當中似乎難得地帶了一點笑意。
柳揚庭逮著一個空,掏出手機查了一下“CRH380是什麼車”,而後看著百度為他呈現出的搜索結果:“……”
答案上清清楚楚地寫著:【和諧號。】
下面還詳細地介紹道:【CRH380為ABCD四型。CRH380A動車,是中華人民共和國鐵道部為高速城際鐵路及客運專線,由南車青島在原有基礎上自主研發的CRH系列高速動車,最高營運速度350千米/小時。2009年6月,中華人民共和國鐵道部向國內動車組制造企業招標採購……同年9月28日,鐵道部武漢鐵路局與南車青島在北京籤署了140列動車採購合同,包括100列16節長編組,及40列8節短編組的動車訂單,合同總金額約值450億元人民幣。】
……
到了會所前面,何修懿走下車,發現劇組眾人都已經在會所前面等了。何修懿沒有看見李朝隱,也不知道是他自己不來,還是總制片人周麟不讓,也許是他們雙方的意思,畢竟李朝隱不喜歡“投資爸爸”,“投資爸爸”同樣不喜歡李朝隱。
何修懿剛與總制片人周麟打了個招呼,便看見一輛極為惹眼的車“呼”地一下停在了邊上。一個身材瘦高的男人出現,周麟急忙迎了上去:“徐總!”
投資爸爸“徐總”果然與劇組的關系僵了,目不斜視,一路徑直走進了豪華的私人會所大廳,周麟亦步亦趨地跟在他後面。
何修懿無意中聽過周麟與《家族》的事情。周麟,本來也是一個導演,相比於錢,更喜歡獎——總是想拿獎,但總也拿不上。然而也不知是因為什麼,近些年來,他的片子變得越來越難看了。無奈之下,才四十幾歲便喪失了創作能力的周麟轉行成為了獨立制片人,指望著靠與導演同樣重要的“制片”翻身。《家族》是周麟第一個項目,關系到他作為制片人的飯碗,兩年間他為此付出許多。周麟認為《家族》很有拿獎潛質,然而內容有同性戀,原作也沒名氣,折騰來折騰去,都拉不到什麼投資,直到李朝隱對項目表現出興趣。由於李朝隱的推薦,周麟終於找到了幾家願意投資的影業公司。隻是,因為很難賣錢,公司都不太大,湊錢過程也說得上是一波三折。
何修懿知道,影業公司撤資或者不繼續出資,都並不罕見。這會兒,投資人之一的“徐總”不大高興,制片周麟亦步亦趨溜須拍馬……也正常。
私人會所又是十分中式,青瓦紅牆,院子裡有天井,走廊牆壁上有大紅宮燈,吊頂金碧輝煌,古韻濃烈。
而他們被帶進的接待廳也是同樣一套裝修風格,屋子一面立著屏風,裡側牆壁則是一整面牆的仙鶴圖,紅木家具雕工精巧,黃色的光暈從屋頂宮燈輕輕流瀉而下。
周麟還有監制分坐在徐總的兩邊,而後是其他陪同人員、左然等演員,何修懿最沒有地位,被扔在了靠門口的那張椅子上。
徐總喜歡野味。很快,金錢龜、焖蛇、老虎斑、東青斑等菜便一道道地上桌了。
周麟又笑:“這家會所有個酒窖,徐總,等會兒您嘗嘗,不一般哪。酒是從法國、美國等等國家好幾十個酒莊運送過來的,最貴的50萬一瓶。會所角落裡有個品酒室,吃完飯我們去看看?”
徐總果然流露出了興趣:“哦?好,吃完飯去看看。”
周麟大笑著道:“徐總果然喜歡美酒,來來來,都滿上,大家先來碰碰杯吧。”
漂亮的服務生為眾人斟上酒,何修懿稍微抿了兩三口,屁股都還沒來得及坐熱,便聽見周麟對自己說道:“修懿,你趕緊來給徐總敬杯酒,求徐總以後照顧你一下。”
何修懿:“……”
周麟其實是胸有成竹的。這個劇組李朝隱的牌兒最大,而且中國電影一般是導演中心制,制片人最重要的活兒就是找投資,因此,雖然他對李朝隱把事情弄成這樣怨氣頗多,卻也從來沒有想過與李朝隱硬對著幹——團隊中兩個老大合不來,絕對是成功最大的阻礙。既然李朝隱要護著他的演員,那就讓他護吧。不過,何修懿與柳揚庭不一樣。何修懿隻是個裸替而已,待上五天就走,根本無足輕重,等他離組便沒人記得了。替身替身,就是什麼都要替的,替喝點酒,大概也在情理當中。裸替這個職業,被人摸是常事——並非所有演對手戲的男演員都是正人君子,趁機揩油、動手動腳的大有人在,甚至很常見。戲內光著身子都經常被人摸,戲外穿著衣服怎麼就不讓了?裸替因為與明星長得像,又較“隨便”,經常參加一些飯局,陪酒、陪睡全都不足為奇。周麟還沒見過什麼戲內隨便摸、戲外不能摸的貞烈男女呢。而且,這個職業的人為了“夢想”全都拼了,不會輕易得罪任何一個人的,何修懿六年前是混得還可以,不過現在也已經徹底“淪落”了,他曾有過未來,應該更加患得患失。隻是……一般老板就是喜歡明星,雖然何修懿比柳揚庭還漂亮,徐總也不一定真的能看上他,隻能盡量試一試了。
那邊,還沒等何修懿想好怎麼拒絕,一直默默坐著的左然突然道:“修懿不能喝酒。”
周麟:“嗯?”
左然唇角勾了一下:“修懿不能喝酒。”
“為什麼?”周麟打定主意,如果左然講出“胃炎”這種常見借口,自己便“科普”說“沒事的”,雖然這個科普等於胡扯、忽悠。
結果,左然說:“他眼睛不好。”
周麟:“啊?”
左然又道:“有時候跟瞎了一樣,見過的人站在眼前,都認不出。”
何修懿:“……”不知道為什麼,他總覺得,左然話裡有些幽怨……
劇組一人卻是真的信了:“啊!青光眼吧?!那是不能喝,會使眼壓升高,導致青光眼變得更嚴重,加速失明過程!”
見周麟看向了自己,何修懿隻好硬著頭皮道:“嗯,對,青光眼。”
左然施施然地站了起來:“我代修懿與徐總幹了吧。”
徐總說:“你……”
“怎麼?他隻是個替身而已,我這主演代他幹了,面子反而不夠?”說完,左然長腿一邁,沿著桌子走到何修懿座位的左邊,從他手裡抽走了他一直攥著的紅酒杯,邁步到徐總面前,眼神依然冰川一般,將紅酒杯與徐總的毫不溫柔地碰了下,仰頭將杯中的液體倒進了他自己喉管。左然穿著件黑襯衣,動作十分瀟灑漂亮。
何修懿的臉有一些發紅——那杯酒他已經喝過兩三口了,左然卻是強硬地拿了去,將自己喝剩下的酒一口幹了……
徐總也幹了。按“常理”說,喝完酒之後,他就該攬著對方的腰把人拖近然後啵一個,但他看著左然的臉,覺得還是算了——對方氣勢比他還強,透露著一股威壓感,他一時間弱了三分。
誰知,周麟卻不輕易罷休。
過了大約十來分鍾,他又叫何修懿去敬酒:“隻喝一杯,沒關系的。”
左然“咔”地一聲將一條蟹腿夾成了兩半,那響亮的碎裂將在場的眾人嚇了一跳:“修懿不能喝酒。”
“……”
左然將剝好了的螃蟹腿扔進了旁邊何修懿的盤子裡,撩起眼皮,眸子沒有一點溫度:“我代修懿與徐總幹了吧。”與第一次一字不差。
影視圈並不大,他不想令何修懿為難,因此都是代喝,還示意何修懿不要插話,老實坐著。
幾次之後,徐總看著左然的冰山臉覺得十分鬧心,不耐煩地揮了下手:“拉倒拉倒,算了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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