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他放棄任何抵抗,又強行壓制住那顯而易見的慌亂,握住我的手腕,平靜許多道:
「溫姑娘,張某本就是你所救,如今死在你手下張某無憾。」
我能殺死一個抵抗我的人,可不能殺死一個放棄抵抗我的人。
本該是兇器的簪花潰敗,掉落在地上。
我下不去手。
流蘇簾被撥開。
有人來了。
一切都來不及了。
32
雷雨欲來,風滿樓。
流蘇簾颯颯作響,急雨驟來。
爆竹炸裂般,掉漆的木梯上,一陣密集,雜亂的腳步聲,往上噼裡啪啦炸開。
又聽得一陣釵環擊撞,木階盡頭終於衣香鬢影雲湧來。
這昏明不定的樓閣一下狹兀擁擠,連Ṫŭ̀⁰風也剎時凝滯了,叫人窒息。
有人衝在最前。
一位臉垮得像兜了空布袋似的老嬤嬤擠上來,面目猙獰,扣住我的手腕,將我扭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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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冷笑,拿眼瞥過眾人,最終落在眾星拱月的皇後臉上。
她一如既往端莊賢淑地抿嘴笑著。
「蓮妃妹妹,得罪了。」
「皇後娘娘,這是做什麼?」
她心有成算,笑著不說話,隻是揚起眼角幾道細紋,輕輕瞥過我身後垂落的流蘇簾。
我臉色微煞,掙扎著,挺直背。
流蘇簾後藏著男人。
皇後卻合心意了。
她緩緩走到我面前來,將我掩上的肩紗往外一拉,露出那已經覆上色的妖豔紅荷。
那張細薄的唇便一時泄了笑意,她轉過身,對站在最後的女畫師招手。
「青衣,將你看到的,聽到的,再說一遍。」
那位女畫師看了我一眼,目光閃爍,很快低下頭陳述。
「早些時候,我給蓮妃娘娘上色,上到一半,娘娘說她倦了,打發我出去,後邊我見變天了,怕娘娘著涼,便尋了個毯子想給娘娘送進去,誰知道……看到些不該看的……」
一群宮妃屏氣凝神,個個豎著耳朵等聽下文。
我忍不住笑出聲。
「幾時女畫師還照料起宮妃日常了?」
皇後睨了我一眼,那眼角的細紋顯露出點威厲來。
「青衣你不必怕,繼續說。」
哦,是了,再蹩腳的謊言,隻要有人搭臺幫襯就可以了。
「我看見蓮妃娘娘伏在榻上,張御史就……就一手執筆,替娘娘上色,另一隻手……娘娘還說……」
就像在人群中扔了個爆竹,驚了全場,哗然一片。
「說什麼?」
女畫師緊著一口氣,急道。
「娘娘叫他輕點,容易留印子.....還說來日方長……」
有人倒吸氣,有人捂住嘴,有人瞪著眼。
我聽得失笑。
皇後滿意了,不過依足程序,再問我:「妹妹,你還有什麼話說?」
我盯著那個神情慌亂的女畫師,幽幽笑了笑。
「她血口噴人,毀我清譽。皇後娘娘該拔了她的舌頭以正宮規。」
女畫師急急嚷起來。
「我沒有,不信……不信你們拉開簾子,張御史就藏在裡面……」
所有目光不約而同射向那流蘇簾。
皇後抬腳朝流蘇簾走去。
我出聲阻攔。
「皇後娘娘,你是六宮之主,不至於聽了一個小畫師的話就莽撞行事,做出些有失身份的事吧。」
皇後沉吟片刻,掉過臉來,笑著反問我:「妹妹你慌什麼?」
她的笑漸漸摻了威厲神色,也不再同我周旋,直接掀了流蘇簾。
……
流蘇簾後藏了男人,兩個。
「母後。」
行野斜倚在畫架旁,緋唇微啟,半抱手臂,望向眾人,唇角梨渦像小螢火幽幽蕩蕩。
而站在他身側的,是背對著正在描宮景圖的張御史,聞聲,他也轉過身來請安。
窗外風起雲湧,殘餘金光苟延殘喘地從狹長銀灰雲縫斜漏出,借綠紗窗,在暴雨前落入樓閣,頗有轟轟烈烈動魄之美,一剎那驅逐陰霾。
皇後的臉卻叫這金光照得慘白。
她需要一個人告訴她,這是怎麼回事。
她問了。
行野便踱步過來,扶著她,眉眼溫順,聲音微醇。
「都說張御史妙手丹青,兒臣欽慕已久,今日請他為兒臣作幅宮景圖,作到一半,記起來這綠萼畫館頂樓景觀更好些,便來了,巧得很,正遇上蓮母妃,她說,女畫師為她上好色後就不見蹤影,便將這頂樓讓給我們,也在一旁瞧了會兒,見要變天了,正準備走。」
女畫師臉色剎那悽白,她掙扎辯駁道:
「不可能的,不可能的,是張御史給蓮妃上色的……」
她斷斷續續說著,又衝到那幅宮景圖前,想反駁那幅畫不可能是張御史剛才畫的。
可是那幅畫完全是張御史的手筆,上面的顏料有些青顏半幹,有些仍淌著墨,已完成七八分,既不可能是臨時拿了一幅舊畫來頂替,也絕不可能在她跑去遞消息那麼短時間內完成……
她腳步踉跄,一邊指著畫,一邊後退:「不可能的,不可能的……」
所有人都錯了神。
我甩開鉗制我的手,慢悠悠走到皇後面前,捻開前襟一個扣子,一點雪白肌膚泄出來,再往下,解第二個扣子。
「母妃這是做什麼?」行野的聲音有些發沉,他按住我的手。
我盯著皇後那張微變的臉,掙開手腕輕輕笑起來。
「方才,那位女畫師說,我叫張御史輕些,我想叫皇後娘娘看清楚了,我身上有沒有留下證據,好叫皇後娘娘查個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啊……」
行野面露難色,佯裝勸阻:「母後也是被小人蒙蔽了,現在想必也是後悔莫及。」這個戲精。
皇後的臉色與陰天一般陰沉。
「蓮妃,本宮會親自向陛下請罪,給你一個交代的。」
我笑了笑,低頭揉了揉手腕,轉過身,啪。啪。迅速,利落,連甩嬤嬤幾個耳光。
打得手疼。
「娘娘!」她尖聲叫起來。
「蓮妃!」皇後急聲喝止。
打她的巴掌,就是打皇後的巴掌。
心情舒暢。
我悠悠轉過臉,望著皇後微顫的臉,笑嘻嘻。
「我替娘娘教訓下這幫目中無人的狗東西,娘娘不介意哦?」
她差點將一口銀牙咬碎,可她理虧啊,眾目睽睽。
她很快恢復鎮定模樣:「是她冒犯了蓮妃妹妹。」
我又將目光遞向那位早已失魂落魄的女畫師,幽聲問:
「這位搬弄口舌的畫師,不知皇後娘娘如何處置啊?」
「拔了舌頭,挑了手腳筋脈,丟去內獄,妹妹滿意了嗎?」
我拊掌笑道:「娘娘,英明啊。」
……
33
昏黃鸞鏡中出現一個男人。
「夭夭,為什麼不殺他?」
我坐在鏡前拆發髻,他躬下身,從身後環住我的腰,聲色略悶。
行野開始清賬了。
在綠萼館,第一個從樓梯上來的人是他,原本他是在綠萼館對面,遠處的紅拂閣頂作畫。
無意中瞧見綠萼館正在上演的陰謀。
他來的時候陰著臉,叫張御史畫幾筆,不過瞟幾眼,他就接過筆,將原先半成的畫篡改幾筆,再瞧,便渾然是張御史的親筆畫了。後邊他和張御史,一人一邊,繼續往下描畫……那幅完成七八成的新畫,便是這麼來的。
張延是晉城第一丹青手,都說他的畫神秀,臨摹不來。
可行野就那麼輕而易舉辦到了。
誰也沒聽過他在繪畫上有什麼造詣,誰也不會想到那幅畫出自兩人之手。
我望著鏡中眉目英俊的男人,心中生起一點隱憂。
他就像一個深不可測的暗夜,其中蟄伏了無數猛獸。
與他為敵危險。
現在對付皇後一個聯盟。
日後呢?
他的氣息危險地縈繞在耳頸邊。
我抬手摘耳墜,垂眸低語。
「此事本就與他無關。」
「呵。」他的笑聲充滿冷諷寒瑟。
「夏至夜,你也是想找他為你解蠱。」他垂著眼,雙手捻上我的耳墜子,輕輕一拉,那蕩著深綠光澤的寶石便溫順地落在他掌心裡。
我凝視著鏡面,試圖分辨出一點他的情緒,可是濃睫掩住他眼底神色。
「殿下究竟想說什麼?」
「你對他不一樣。」他的聲音很輕,下著定論。
心中微顫,我對張延不一樣嗎?
「夭夭,你甚至都無法反駁我。」
他抬眸望向鏡中的我。
他眼底有水澤輕漾。
「就算與我耳鬢廝磨,肌膚之親,你待我不曾有半分不忍之意。
「倘若今日站在你對面的人是我,你會毫不猶豫將那柄利簪刺向我。
「對我是這樣,待張延卻截然不同。」
他的聲音如霧一般輕淡。
「夭夭,你所有的憐憫不忍,隻留給了張延一人。
「你是不是?」他停頓了,濃睫微顫,眸色微黯,問下去。
「愛上他了?」
不過是看著張延同我一樣,從泥濘裡爬起來,一步步往上,不忍罷了。
可行野覺得這是愛。
我想辯駁,可是我又怎麼知道那就不是愛。
我轉過身,勾著他的手臂,仰臉望著他,輕輕搖頭。
「我不知道。
「可能,我對溫柔毫無招架之力。而張御史,他很溫柔。」
他眸色與陰天般陰沉,原先緋紅的唇此時有些蒼白。
他冷笑著握住我的手腕,聲音低沉:「溫柔就夠了,是嗎?」
他眼底漸漸湧現殺意。
我攀著他,站直起來,撫了撫他的眉眼。
「殿下可能不知道,女人有時候想要的就隻是一點溫柔。」
他寒笑:「溫柔?無能的溫柔,能護住你嗎?能給你想要的一切嗎?」
我凝視著他。
「不能。
「可是殿下,我折服於溫柔的力量。」
他勾住我的腰,低聲道。
「溫柔能偽裝。」
我攥著他的袖子,眸光冷冷望向他。
「他沒有反抗我,甚至我要殺了他。
「殿下,不是誰都跟你一樣,何時何地都能偽裝。
「殿下可以很寵我,可一旦牽扯到利益,我就是被殿下撇下的那個人。
「殿下的選擇,跟張御史不一樣。
「所以殿下,又為何問我是不是愛上張御史呢?
「比起張御史,難道我會愛上殿下嗎?」
他自嘲似的淡笑了聲。
「女人真是好騙。
「張延,他那時候有得選嗎?他反抗是死,不反抗也是死,他選了一個體面些的死法,這就讓你傾心相許了?」
我反唇相譏。
「呵,倘若殿下哪天為我去死,我也會毫不猶豫愛上殿下,殿下,你能嗎?」
他語氣涼薄冷漠。
「愚蠢地赴死,就是愛嗎?」
我推開他。
「夠了。殿下,你永遠都不可能做到的事,就不要用你自己險惡的用心揣度別人。」
他卻將手收緊,突然就放軟了音色,揉了揉我的發。
「好了,不吵了。」
他輕描淡寫補充了一句:「把張延殺了就好了。」
我冷眼睨他,他寒笑,露出雪白森冷的牙齒:「怎麼,不舍得?」
「隨你。」
我根本阻攔不了。
他垂眸不知想些什麼,忽然問:「他若是死了,你會如何?」
我冷笑:「一輩子銘記於心。」
「那算了。不殺了。沒意思。」他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
清了一筆賬,他又開始算第二筆。
「夭夭身上,不能有別人留下的印記。」
他用藥水將那紅荷盡數褪去。
這位深藏不露的丹青手重新描模,上色,刺針……
在他掌下,一朵夜荷在暴雨中緩緩綻放。
「殿下,紅荷已經刺完了,你可以滾了。」
「哦……」
34
哦,勾搭錦王已久,是時候讓魚兒上鉤了。
子時,寒月宮,荒廢已久的冷宮。
寒鴉啼哭,樹影料峭。
他在枯枝寒葉下打轉:「蓮兒……」
我約他在這兒幽會。
安嫔說過,他玩太過,在這弄死了個妃子……
「錦王殿下,我在這兒,你過來啊……」
我向他勾勾手指頭,他的眼睛發光,跟著一步步踏入迷霧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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