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城兵馬司到底歸著兵部管,我又搬出了我娘,方才將這件事兒給遮掩過去。
賀小哥道:「當官的我見得多了,像您這樣的,是頭一個。」
「咱們整條街,誰見了大人不得送上兩盤菜的?別回頭叫人說我小氣。」
賀小哥說得來勁兒了,對著趙時衍就道:「這位公子,我看您氣度不凡,說實在的,能認識咱們大人這樣的好官,還能讓她心甘情願舍得花錢請您吃飯。這是您的福氣啊!」
我吸氣闔目,恨不得當即找個地縫鑽進去。
趙時衍挺直脊背看著我,眉梢眼角俱是戲謔的笑意,點了點頭:「嗯,是我的福氣。」
我直接把賀小哥轟走。
他再多雲幾句,明日我案頭上的賬冊怕是又要再高三尺。
我從筷筒裡摸出雙筷子,擦了擦,恭敬地遞給趙時衍:「殿下,他胡言亂語,您不會怪他吧。」
趙時衍修長手指接過筷子,漫不經心道:「嗯,不怪你。」
不是,這怎麼又扯我頭上了呢。
我就請吃個餛飩,還給我請出個冤家了。
我不敢說話,埋頭吃餛飩,餛飩剛吞下去三兩顆,就聽見趙時衍的聲音懸在頭頂,不鹹不淡:「小盧大人,當真熱心腸。」
「連這種街頭小販的事兒,都管。」
我抬頭,擱下筷子,認真道:「於下官而言,左不過一兩句話、賣賣人情的事。」我朝東市長長街道上望了望,熙熙攘攘的街市上,俱是來回穿梭忙碌的身影,「可於他們而言,卻是賴以生存的生計。」
我動作麻溜,給趙時衍的餛飩碗裡添了兩滴香油,又滴了兩滴醋:「殿下,五城兵馬司的人,是該整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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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時衍垂眸,望著碗裡添油加醋的餛飩,驀地笑了下:「果然,想吃小盧大人一碗餛飩,當真不易。」
23
回府的時候,我娘趕巧了也回來,她耷拉著一張臉,整個人臉色都晦暗,看起來累得不輕。
我掏出燒雞和西北燒刀子,在我娘跟前晃了晃:「林大人,好不容易下值了,怎麼還愁眉苦臉的?」
我娘眼睛亮了亮,死氣沉沉這才勉強過去一半,她接過燒刀子,仰頭飲了好大一口,才抹了抹嘴,道:「還是咱西北的燒刀子夠味兒。」
我同她提了提正事兒:「明日休沐,我想先去把女學講課的先生請來。」
「原本我也想著或許我倆自己教,但總歸部裡的事情都忙不過來,分身也乏術,總不能讓孩子們學個半吊子,就先不想這個了,還是正經請位先生,讓他來教。」
「女學初辦,能省就省,就在偏院後邊兒開一道門,再讓忠叔他們幫著張羅置辦下,拿偏院做學堂用。」
「但給先生的束脩是不能少的。」
「前後算算,支出就得五十兩。」
我娘大手一揮,並不在乎:「找忠叔,去賬房支銀子。咱們林家這些年為大周立下汗馬功勞,家產多少還是有一些的。」
我娘又問:「不過,你要請哪個來教書?」
我道:「徐文謙,徐先生。」
我娘問:「之前因為上書彈劾趙奕,被罷官ƭũₜ的那個都察院御史,徐文謙?」
我點頭道:「就是他。」
我娘點了點頭:「那人是個素有直名的清官,才冠古今,隻是性子太過剛烈……」
我彎唇:「我就是看中了他這ŧűₑ脾氣秉性,女子總是被人冠以柔弱之稱,若當真能學到他身上骨子裡的半分剛強,勝讀十年書卷。」
找到徐文謙時,他正在街邊立了塊牌子,代人撰寫書信。
寫了一手好字,隻是來找他的人寥寥,半天也沒什麼進賬。
聽明白了我的來意,徐文謙隻淡淡問我:「你要我教什麼?我一介男身,如何會教女子?」
我隻目光堅定看著他,定聲道:「經史子集,文書策論,男子怎麼教,女子就怎麼教。」
「他們讀什麼書,我的學生就讀什麼書。」
徐文謙看了我好半會兒,才緩緩站起身,動手收攏起一旁的牌子和桌椅:「三日後,我去足下府上。」
「願足下心願得償。」
招生又頗費了些工夫,但好在女學如今不收銀錢還管三餐,終歸還是有些家裡肯將女兒送來讀書。
折騰了數日,女學總算開授了。
我也算能松一口氣,歇下來。
崔青青卻氣鼓鼓地來尋我:「寧寧,你辦女學這樣大的事兒,都不告訴我。是想一個人,獨佔美名嗎?」
我啞然,辦女學一事,無一處是為我自己,可在崔青青的眼裡,我這般勞心勞力,竟然隻是為了博一個美名。
我看著她,隻覺得十分失望:「青青,你這樣想我,是因為你本心如此。」
「那你可還記得,你自己當初說要做女官,是為的什麼?」
崔青青揚起下巴,無比驕傲道:「當然記得!我要保護天下女子。」
我嘆氣:「可你到底,又做了什麼呢?」
崔青青被我問住,顯然,在她的記憶裡,她確實什麼也沒有為此做過,她不過是一直忙著在和趙奕周旋拉扯,在諸多愛慕者之中享受他們的愛意,無論她遇到什麼麻煩,總有人會幫她解決。
然後,某一日,突然想起來了,便喊一喊她的口號。
崔青青怒道:「盧昭寧,這天下不是隻有你一個人會辦女學,我也會,我還會比你辦得更大更好。」
說完,她仿佛受到了極大的委屈,轉身跑開了。
我望著她的背影,隻覺得失望,更多的是難過。
時至今日,在她看來,創辦女學,也不過是一個與我爭奪美名的籌碼。
24
不出兩日,崔青青的女學便辦起來了,除了崔勉、王嘉儀為此忙前忙後,耗費巨資。
更有盛京諸多世家子弟前去慶賀,其中最尊貴的,依然是趙奕,他當即為崔青青的女學送上了一批價值不菲的狼毫筆和澄心堂紙,他隻深情款款看向崔青青:「小崔大人心懷天下,本王怎麼能不出一份力?」
我娘在家裡頭卻發了大火:「我從前隻當青青是個孩子,尚且不懂事。」
「可你看看她到底幹了什麼?辦個女學,成天教的是什麼《女德》《女誡》……她發的什麼瘋?誰家女兒生下來不就是被這幾座大山壓著?還費那勞什子勁兒專門去學?」
「還特意從宮裡請了個什麼嬤嬤來教,是怕這些女兒家學不會怎麼迎合伺候男人嗎?嘴上說著要為天下女子正名,背地裡幹這種上不得臺面的破事兒!」
我知此事實在不對,可手伸得再長,也長不到崔青青那兒去。
我隻能寬慰我娘:「娘,辦女學並非一朝一夕的事兒,隻要我們用心教,好好教,總能出頭的。」
我娘氣得糊塗了,隻道:「去告訴徐先生,今天給她們加課!我就不信,還學不過她崔青青了!」
我搖搖頭,隻當我娘說的是氣話。
25
好在,摘星樓總算快要完工,隻需天子擇一吉日,落下最後一根吉梁,便算徹底落成。
欽天監選定吉日,正午落梁,萬民於摘星樓下跪拜瞻仰,天子亦與萬民同樂。
所謂的吉梁,也不過是圖一個吉利的名字,本質上對整棟摘星樓的建造並無什麼增益,不過是做做樣子,由天子輕拉長繩,將吉梁落下而已。
那吉梁所選是根兩人合抱的柱子,重約百斤,其實自是有人拉扯的,無須天子費力。
天子落梁,仰首祭天,臣民跪地山呼萬歲。
如此,摘星樓方終算落成。
天子擺駕回宮,那鎖住吉梁的繩索卻突然斷裂,巨大的吉梁歪斜下來,斜斜直插在樓上一角,要墜不墜。
這摘星樓周圍雖有重兵把守,可也早就被前來圍觀看熱鬧的百姓給圍了個水泄不通。
場面一度十分混亂,我顧不得其他,扯了一旁的長幡扔給站在對面的我娘。
我娘立刻明白我的意思,一面叫人指揮人員疏散不要擁堵,再又叫人上樓去穩住那吉梁。一面又多扯了幾塊長幡,數人合圍,速速拉成長長的一面幡牆。
這吉梁砸下來若能撐得住還好,撐不住好歹能緩和一點衝擊,不至於直接落在人的身上,叫人斷骨折心。
耳邊是人的驚詫呼喊,吉梁直直從樓上墜了下來。
那下頭正直直地杵了個人,仿佛受到巨大驚嚇,一動不動,呆愣得如同一個傻子。
我剛要開口喊崔青青避開,一旁趙奕已經一臉焦急不顧一切衝了上去,他深深抱住崔青青,就這麼個檔口,他還有工夫連帶著她轉了好幾個圈兒。
好險總歸是躲開了。
那吉梁落下來,砸在幡牆上,力道又大又急,我這一側扯幡的手未能穩住,直接被拽得連著兩個踉跄。
我這一側力弱,吉梁便直直往我這一側滾,慌亂間,我感覺有人朝我這個方向撲過來,我其實自己是能跑掉的,隻是場面實在太混亂,我被人推搡來回,硬是架在了此處。
我隻覺得眼前一暗,被圈進一個疏朗的懷抱之中,我聽見護在我頭頂的人發出一聲悶哼,我再抬眼去看,那人竟是趙時衍。
26
太子殿下受傷昏迷,天子震怒。
祭天大典,摘星樓落成之日,竟出了這樣的亂子,豈非天罰?
與摘星樓營造有關的工匠流民勞工盡數都被問責,下了刑部的大獄。工部連帶著禮部上下都吃了好一通掛落,罰了半年俸祿,幾個堂官都被Ṱú₂下了獄。
這事兒卻隻有工部真正都監摘星樓的崔青青一人全身而退,一則是趙奕力保,二則是王嘉儀連夜入宮去找天子求情。
很難說,天子的勃然大怒,究竟是為了趙時衍,還是為了這不吉利的徵兆。
東宮那頭手忙腳亂,太醫來來回回進了三兩撥,隻說太子是些皮外傷,沒有傷到筋骨,但什麼時候能醒來,倒也說不準。
我自覺趙時衍昏迷這事兒,我心中有愧,隻能悄摸著在東宮門口站著,看著那些人忙碌來去,也不敢問一問,太子到底怎麼樣了。
直到外人都散盡了,我才進了趙時衍的寢殿。
從前我也隔三差五來東宮與趙時衍議事,東宮裡的人與我也都相熟,見我在此並不覺得奇怪,並且還挺照顧我,端茶遞水的。
我看著躺在床榻上,雙目緊閉,面無血色的趙時衍,驀地悲從中來。
天子隻有趙時衍這一個兒子,我心裡頭清楚,太子殿下醒了倒還好,若是他當真醒不過來,我去那刑部大牢裡過下半輩子是遲早的事兒,說不定都沒有下半輩子,秋後都不用等,直接就給我拉菜市口給咔嚓了。
還不如當時就讓我被這柱子給砸一下,倒好過現在一條命吊在半空中。
我隻好給他絮叨:「殿下,您可快點醒吧,您的命可就是下官的命了呀。」
我不是太醫沒有那醫病救人的本事,就隻能死等。
我把當值的地兒挪到了東宮,每日去上完朝,便來東宮守著趙時衍。
部裡的幾個堂官也沒說什麼,就叮囑我好好照顧太子殿下。
總歸我是他們的下屬,我獻殷勤,不就是他們獻殷勤?
況且他們實在了解我,我這個人辦起公事來,是萬不會偷懶半分的,倒是沒拘著我。
我就擱趙時衍榻前擺了桌椅,時刻盯著他的動靜。
我是有些私心的,到時候趙時衍醒過來,第一眼看到就是我勤勤懇懇辦公事的樣子,再念著我這些天衣不解帶地伺候,高低得給我說說情,也能把我當個自己人。
但有私心的不止我一個,崔青青也來了東宮。
她來探望趙時衍,言說當時趙時衍是為了救她,才受了這樣大的罪,眼圈還紅紅的,十分惹人憐愛。
話說,趙時衍撲過來的時候,崔青青確實在我身後,依她這麼說,也確實更合情合理的。
我於是抱著桌子拎著椅子,往旁邊挪了挪,給足她地方,讓她發揮。
誰承想,崔青青身後還跟了個趙奕。
也行吧,趙奕畢竟是趙時衍的親叔叔,來看看親侄兒,實乃常情。
我於是又挪了挪,縮到角落裡,看他們表演。
小太監端了湯藥進來,見這場面一時之間有點不知所措,這兩日趙時衍的湯藥都是我幫著侍奉的,他正要遞給我,便被崔青青搶了過去。
小太監急急忙忙退下去。
崔青青坐到趙時衍的床沿上,俯身正要給他喂藥,被一旁的趙奕截了胡。
他一臉慍色,語氣中有濃烈的醋意:「青青,你都沒有給本王喂過藥。」
啊……吃藥這種事情,也要搶著來嗎?
這是什麼很吉利的好事情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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