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幼跟著父親長老們學會識人。”阿珠道:“我初次與公子相見時,公子的眼睛是能一眼見底的清澈,如今卻始終隔著戒備,叫人看不透了。”
薛遙莫名其妙,抬手揉了揉眼睛,低頭湊近阿珠問:“這樣呢?看清了嗎?可能是小生早上起來沒擦眼垢。”
阿珠被他逗笑了,抬頭迎上他的目光,臉色微微紅起來。
平靜地湖面被微風吹起波瀾,一片花瓣劃過少女鼻尖,讓薛遙警覺的發現氣氛不對。
他慌忙直起身別過臉,尷尬笑道:“我得去跟幫主告別,阿珠姑娘,謝謝你之前對我的信任,如果沒有你的配合,我根本不能證明自己的清白。”
阿珠張嘴想要說些挽留的話,卻注意到薛遙刻意避開的視線,隻好收住了話語,點點頭:“去罷。”
*
離開玄夜派分會後,薛遙一路上都在想阿珠的話。
初次相見時,阿珠眼裡的他究竟有什麼不同?
又為什麼不同?
薛遙隱約察覺到,陪在陸潛身邊的時候,自己似乎會變得毫不設防,所以那時候會被阿珠一眼看透。
為什麼會這樣?
他從小就是個心機頗深的人,倒不是奸惡狡詐,隻是不敢對周圍人放松警惕而已。
沒有父母疼愛的孩子,多數也就沒有足夠的安全感,去對所有人袒露真誠。
悽慘的童年讓薛遙兩輩子都無法釋懷,即使這輩子的娘親對他全心全意,也不能幫他愈合心口的空洞。
他對所有人都是客氣且疏離的,從前關系好些的同學,都說他性格好得不像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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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從來不敢對別人發脾氣,不敢暴露真性情。
連爸媽都不疼愛的孩子,多數會有個根深蒂固的想法——不會有人喜歡真實的他,真是的他就是個徹頭徹尾的錯誤。
這就是阿珠說他警惕疏離的原因吧?
那又為什麼,在陸潛身邊的時候,他竟敢脫掉所有偽裝出來的成熟與警惕?
那感覺,是不是,傳說中的安全感?
就是那種相信天塌了,世界上也會有個人替自己頂著的信任感。
陸潛會為他頂著嗎?
可能會騙五哥幫忙頂著,但不論如何,一定會保護好他。
一種豁然開朗的清醒,讓薛遙想起自己躲在假山裡,聽見陸潛喊自己名字的瞬間。
原來,不肯放叛逆崽離開,並不是因為擔心他的安危,而是……
他根本離不開殿下啊。
承認這件事需要很大勇氣,但也讓薛遙倍感輕松。
恍然明白,一直以來的付出,並非沒有回報,他拼命保護著陸潛心裡那點與外界溝通的小火苗,陸潛也同樣愈合了他心底填不滿的空洞。
能在某個人身邊不諳世事、偶爾任性胡鬧也不用擔心被嫌惡,原來是一件如此柔軟幸福的事情。
正沉陷在自我感動中的薛遙,忽然被馬車外的嘶鳴聲驚醒。
“什麼人!”車夫驚聲喝道。
薛遙聞言急忙掀開車簾看向車外。
馬車正經過一片樹林,周圍的飛鳥被驚起,飛遠了。
地上的落葉忽然開始打旋,薛遙聽見頭頂傳來一個玩世不恭的陌生男人嗓音——
“你就是我小師弟?”
薛遙循聲抬頭,就見一個身穿柳綠長衫的男人,從天緩緩而降,輕盈如落花般,踩在那片飛旋的落葉之上。
手上的長劍轉了個圈,被那男人扛在肩上,揚著下巴盯著薛遙的臉,笑著評價道:“看著還挺乖的啊?”
薛遙一臉茫然:“你是什麼人?”
綠衣男人飛身一躍,瞬間落至薛遙面前,嚇得薛遙往後縮回車裡,卻被那人一把拽住前襟,整個上身被扯到車外。
男人一隻腳踩在車上,胳膊肘支著膝蓋,手拽著薛遙的前襟,眯眼低聲威脅道:“我來替師父教訓壞小孩兒。”
薛遙懷疑來者不善,出於求生欲,驚恐地否認道:“哪個小孩兒?你是不是認錯人了?我隻是保養得好,其實已經四十歲了。”
第125章
玄夜派被禁軍扣押的幫眾, 三日內, 招認了幫派在各地的所有分會地址。
這件事很快震驚江湖。
江湖中人都在猜測朝廷的態度,是想要徹底整治江湖幫派,還是想殺雞儆猴。
黑白兩道能做大的門派, 基本都不會被官府取締, 因為關系到雙方利益。
江湖人能插手朝廷不便出面的事物,例如賭博和娼妓產業, 基本都是一些做大的黑道幫派在幕後盈利,這盈利也是各地官府的財政收入之一。
又例如言論控制, 大齊沒有專設皇家特務組織, 歷任皇帝還都比較在意自己開明大度的形象,有時候民間會有一些不得志的儒生湊到一起。
滋生出一些反朝廷的言論學術, 又不到觸犯王法的地步,這時候就會出現一些江湖幫派,莫名其妙開始找這些學術團體的麻煩。
背後受誰指示, 明白黑白兩道勾當的人,都能猜到。
所以,任何時代,江湖幫派能夠做大, 基本隻有兩種原因:一是幕後政客的放任, 相互利用共同盈利的關系維持著幫派的壽命,二才是朝廷無能,壓制不住。
大齊顯然屬於前者,江湖上的幫派也算是朝廷的隱性附屬機構, 所以江湖中人都猜測:玄夜派之所以被掘地三尺,八成是貪了什麼不該沾手的利益,吃相太難看,才被朝廷殺雞儆猴了。
於是,這突發動靜,居然引得各個大小幫派開始瘋狂清算各方產業收入,主動向官府繳納“遺漏稅收”,以求自保。
所以說上頭的心思你別猜,誰會想到皇家禁軍忽然出動圍剿一個小幫派,隻是為了搜尋某位王爺家的小伴讀……
圍剿行動進行到第三天,玄夜派的幫主和幫主女兒,在京城郊外後山樹林中被捕。
不久後,小伴讀的下落被打聽出來——
薛遙昨日已被幫主派人護送回京,卻在路上被神秘綠衣高人劫走,車夫獨自回分會報信,幫主安排了三位長老出外出追蹤,目前尚未得到回報。
於是,禁軍接到新命令,任務從清繳玄夜派,變成搜捕綠衣男人。
上頭的心思可謂是一日比一日神秘莫測。
“七弟,你再仔細想一想,這一年多有沒有得罪哪位江湖高手!”老六出宮到現在,每天都在鞭策弟弟自省。
陸潛坐在圈椅裡,仍舊閉目凝思,並不作答。
“說話呀你!”老六急不可耐。
“說了沒有。”陸潛睜眼看向六哥,目光裡難得帶了一絲兇狠地不耐:“爺就會點輕功,得罪得起哪個高手?”
這實際上是陸潛對自己劍術的誤判。
這一年多來,他練成了一套以變化多端著稱的劍法,不說天下無敵,也至少難逢敵手。
但陸潛見過的高手隻有劍聖和徐掌門,這兩位不世出的高手,每回交手,都能在八回合內擊敗他,所以他認為自己的劍術上不得臺面,隻有跟劍聖相媲美的輕功,還算過得去。
劍聖對此很傷感,這小子隻花了一年多的“業餘”時間,就靠驚人的天賦,練成了跟他不相上下的輕功,這已經不能讓師父感到驕傲欣慰了。
被拍死在沙灘上的師父非常想不開,一怒之下寫了棄養信。
本來想讓徒弟顯示顯示孝心哄哄他,沒想到徒弟打包了三罐蜂蜜下山了,一去不回!
劍聖飛鴿傳書跟自己的大徒弟告狀,說小徒弟多麼多麼傷為師的心,為師氣得都想閉關了。
大徒弟看完信後吃了一驚,心想玄夜派之前的來信並不是忽悠他,他還真有了一位小師弟。
於是大徒弟放下手頭所有的事物,火速去探查被玄夜派抓獲的小師弟,要親自給師父出出氣。
這些都是劍聖家的私事,皇城內外沒人清楚內情,陸潛也毫不知情。
表現得最著急的還是老六,自從七弟回宮說自己丟了遙遙,老六三天來,總共睡了不到四個時辰。
“見到穿綠衫的就抓起來也不是個辦法。”老五蹙眉看向兩個弟弟:“再這麼下去要引起民憤了。”
“已經在排除嫌疑人了。”老六說:“不會武功的都放了,也就這兩天抓綠衣人還有點用處,過兩日,嫌犯恐怕就換衣裳了。”
“要我說,這高手要不就是想勒索咱們,要不就是抓錯人了,阿遙這麼乖巧,哪兒來的仇家?”老五說:“準沒事兒,咱們耐心等幾天,總有人送上門來。”
他話中那句“阿遙這麼乖巧”,一瞬間讓閉目凝思的陸潛腦海中閃過無數畫面。
都是小伴讀帶點小委屈的嘟嘴表情。
很多事情在發生的時候,並不能引起當事人的留意,反而會在經歷失去後,變得鮮活起來。
記憶中小伴讀的臉,像被月光侵染,半透明般的白皙,眼睛就那麼湿漉漉的看著他,帶點不講理的憤怒。
從前,陸潛覺得小伴讀的憤怒,往往來得突兀沒道理。
直到此刻,他突然讀出那雙眼裡的無助和依賴,突然領會到離宮那天,小伴讀一本正經的幫自己打包好行禮時,平靜表情下顫抖的焦慮。
薛遙似乎總喜歡迂回的、用一種讓人覺得理所當然的方式,讓別人不要拋棄他,以免別人發現他是個事兒特多的煩人精。
他跟陸潛不一樣,從不敢光明正大的要求關愛,隻敢各種旁敲側擊地偷點關心給自己取暖。
陸潛自幼直來直去的性格讓他一直沒真正讀懂小伴讀,直到此時此刻才略微開竅,給記憶裡的小伴讀的每一個表情,加上了一些新挖出來的注解。
雖然還不能理解小伴讀怪異迂回的表達方式,但陸潛已經讀出了薛遙強勢平靜的表現下,那被隱藏的衝天委屈和依賴。
“我等不下去了!”六哥忽然一拍茶幾:“我跟軍隊一起去南邊找找,那個幫主說阿遙是在那片樹林裡被劫走的,嫌犯說不定就住在那附近,我要去把周圍的客棧都搜查一遍!”
“好。”陸潛站起身:“走。”
“诶你們……”老五也站起身,想不到自家六弟居然有這麼任性的時刻,更沒想到理智到不近人情的七弟,會有如此感性的時刻。
薛遙的失蹤,讓他性格迥異的兩個弟弟,同時展現出與平日相反的特點,達成了驚人的共識。
這真是歷史性的一刻。
兄弟三人一起來到了薛遙失蹤的那片樹林,往南第一間客棧開始尋找。
案發現場的車夫,說那綠衣男人是從南邊追來的,那麼他的落腳點,很可能在此處以南。
好在穿綠衣的男人並不算多,向店掌櫃一打聽,三天內的綠衣男住客基本都逃不出搜查範圍,然而陸潛並沒有發現其中有內功深厚的高手。
傍晚時,五皇子在路邊酒肆叫了一碗茶,讓哥倆坐下歇歇腳。
老六忍不住對七弟的不滿:“你既然護不住阿遙,出宮就乖乖帶上侍衛隊,如今……”
身後傳來陌生男人的嗓音:“兩斤豬頭肉,挑瘦些的。”
陸潛突然一挑眼,耳朵微微一抖,身體周圍環繞的氣流像無數無形的觸角,朝身後買豬頭肉的人探去。
“再來兩壇女兒紅。”那人又說。
“客官家裡宴客啊?”店主搭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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