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女扮男裝在軍營裡當了十二年的兵痞子,突然得知自己是刺史大人家的真千金。
假千金啜泣著抓住我的袖子搖晃:「阿姐,我自知鳩佔鵲巢,隻求你不要搶走父母兄長對我的愛。」
她不知道,我根本不想搶她的愛。
我隻想給我的兄弟們搞點軍餉。
1
刺史要找我的消息傳到軍營時,兄弟們都很緊張。
他們問我:「木頭,你闖啥禍了?怎麼都鬧到刺史大人那裡去了?」
結果剛被領進去,我還沒來得及行禮,一個渾身綾羅的貴婦人就衝了過來,抓住我左看右看:
「這眉眼、這輪廓,與我年輕時簡直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
「囡囡,娘親沒想到此生居然還能找到你……」
眼見這位夫人就要哭起來,在她身後,一襲官袍的刺史趙大人則相對沒那麼激動。
或者說,原本他可能也是激動的,但此刻見到我本人,激動立刻變成了深深的失望:
「我趙東至的女兒竟然會變成如此模樣,讓我趙氏家風何存,簡直顏面掃地啊!」
我打量了一下自己。
一身舊鎧甲,雖然常洗,但縫隙裡到底是有洗不幹淨的血跡和油汙,看起來髒兮兮的。
昨夜剛跟流寇作戰,因此我臉上也掛了彩,左眼一塊熊貓似的烏青,右臉一條長長的血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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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條摸爬滾打的流浪犬。
而在我對面,則有個和我形成鮮明對比的女孩。
她一身鵝黃襦裙,皮膚素白,纖纖細腰如弱柳扶風,一副嬌柔溫婉的世家閨秀模樣。
此刻,她瑟縮在一個年輕男子的身後,一雙霧氣朦朧的眼睛含著淚,一副又想打量我又害怕的模樣,叫人看上去分外憐惜。
果然,那個年輕男子護住嬌弱的少女,看向趙刺史。
「父親,清清才是你和母親親手養大的女兒,也是繼承了趙氏家風的閨秀。」
他這樣一說,原本抱著我哭泣的趙夫人也像是被提醒了,立刻松開我,上前攬住嬌弱少女的肩:「清清,你莫怕,就算找到了姐姐,娘親也不會不要你。」
趙清清再也忍不住,她「嚶嚀」一聲,撲進趙夫人的懷裡哭起來。
趙夫人摟著她,眼圈也紅了,趙大人和年輕男子也圍在她們身邊不住地安慰。
一家人抱在一起,襯託得我像個十足的外人。
我也不生氣,自顧自地摸了塊點心,在旁邊聽著他們時斷時續的哭訴聲,把事情大概地捋清了——
這四位,分別是趙大人,趙夫人,他們的兒子趙爍,以及鳩佔鵲巢的假千金趙清清。
十七年前,負責給趙夫人接生的婆子用自己的孫女偷偷地換下了我,然後把我扔在了雪夜的街頭。
這位接生婆的孫女,也就是趙清清,被當成趙大人與趙夫人的女兒,在趙家過了十七年金尊玉貴的嬌養生活。
直到那接生婆去世時神志不清,不慎說出了這個秘密,趙家才知道她是個假的。
但養了十七年的女兒,已經有了很深的感情,再加上身為真女兒的我當年被扔在雪地裡,大概早就死了。
因此趙大人和趙夫人努力地想要寬慰自己,忘卻此事。
沒想到竟然在青州的軍營裡找到了我。
我估計,趙大人看到我這麼個兵痞子的時候,大概很希望找錯了。
但我的鼻子和嘴長得像他,眉眼和輪廓像趙夫人,他們又進行了滴血驗親,驗證我的確是他們的親閨女。
血濃於水,趙大人和趙夫人終究還是決定將我接回府。
從此之後,趙府就有趙清清和趙木槿兩位小姐了。
2
我服從安排,麻溜兒地回帳篷收拾行禮。
東西不多,一柄劍,一個口糧袋子,一副鎧甲,幾塊立功後將軍賞我的銀子。
兄弟們在旁邊兒嘖嘖稱奇。
「我就說木頭是女的,你們非不信。」
「我沒不信,我的意思是無論木頭是男是女,她都是咱的兄弟。」
「切,人家木頭現在要去刺史府裡吃香喝辣了,人家稀罕你這麼個兄弟?」
「哎,木頭真是好福氣,刺史大人家應該一天包三頓餃子吧?還是肉餡兒的。」
我瞧著這幫泥腿子大兵。
他們也傻呵呵地笑著看我。
每個人臉上都有菜色,今年軍餉吃緊,大家的口糧都不夠,將軍去朝廷要了許久的糧,沒要到。
冬天到了,大家的袄子都破了洞,露出薄薄的棉絮,也沒錢換新的。
北風一吹來,所有人都凍得縮著脖子打哆嗦。
饒是如此,此刻他們看著我,臉上都是真心地為我高興。
過去的十二年裡,我們在戰場上給彼此擋過刀,扛過箭,以命換命。
我背上我的小包裹:「兄弟們,我走了。」
他們樂呵呵地揮手:「記得寫信。」
我坐上了趙府的馬車。
裡面鋪著松綠緞面的被褥,放著銀紅蘇繡的坐墊,金絲手爐燒著銀炭,一室暖風燻人欲醉。
我忽然想起了將軍曾給我們讀的詩。
他說:「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
心裡一動,我望向馬車的另一側。
與我同乘一車的人是趙清清。
她身著華美羅裙,披著雪白狐裘,有些厭惡地看我一眼,將身子挪遠了些。
隻有我們二人的場合,她不再是那副嬌弱的模樣,對我的敵意溢於言表。
「你不會以為你是親生的就能怎樣吧?」趙清清冷冷地開口,聲音有些尖利,「趙府世代為官,乃是上等名流,你這樣的粗人,怎配做趙府的小姐?」
趙清清說了一大串,我隻是沉默。
不是我在忍讓她,而是在我的人生中,動口舌實在是件毫無意義的事情。
就如兩國交戰,雙方的言官吵個昏天暗地又能如何。
最後比拼的還是誰的拳頭硬,誰的實力強,誰的手中有實打實的兵馬。
趙清清見我不理她,更氣了。
到了趙府門口,她要下車時,突然直挺挺地栽了下去。
趙爍,也就是我血緣上的那位親哥哥,原本從前方的馬車上下來,一回頭看到這一幕,連忙趕了過來。
「清清,你沒事吧?」
趙清清臉色蒼白,捂著腳踝,杏眼一眨,大顆大顆的眼淚砸了下來。
趙爍慌了:「清清,你可是傷到了哪裡?痛不痛?」
他的聲音很快地把趙刺史和趙夫人也引了過來。
等到一家人都圍在她的身邊,趙清清終於開了口。
她抽泣道:「剛剛我要下車,不知怎的後面突然傳來一股力道,我便跌了下來……」
她話音未落,趙爍已經橫眉立目地望向我:
「趙木槿,你竟然推清清?!
「我知道你流落府外吃了許多苦,心裡必然有怨氣,但何苦對清清發作?當年清清也不過是個襁褓中的孩童,又不是她害了你,你為何要這樣針對她?」
趙爍動怒時,趙清清已經踉跄著膝行上前。
她拉住趙爍的袍角,無助地落淚。
「阿兄,姐姐她定然不是有意的,想必是在軍營待了太多年,從未坐過馬車,不知道下車的規矩,所以才會撞到我。
「而且姐姐怨我也是應該的,畢竟害姐姐流落街頭的人是我祖母,雖然我從未與這位祖母有過什麼接觸,但既然有血緣之親,她作下的孽也理應由我來償還……」
趙清清哭得聲噎氣堵,涕淚漣漣。
趙夫人在旁邊發急:「清清,你身子不好,怎能禁得住這麼跪在雪地裡?快起來!」
趙清清搖頭:「姐姐不原諒我,清清不會起來的,清清要向姐姐賠罪……」
大概身子的確嬌弱,趙清清還未說完,便暈倒在了趙爍的懷裡。
趙爍急得將趙清清一把打橫抱起,往府裡衝:「來人!快叫太醫!」
趙夫人急急地跟在後面,看著臉色蒼白的清清,不停地落淚:「我可憐的女兒,怎麼天意如此弄人,讓她遭這樣大的罪……」
趙刺史失望又厭惡地看我一眼,一甩袍袖,轉身跟了上去。
我一個人被拋棄在原地,雪花從天上飄下,寂靜地落在我的肩頭。
不得不說,還是有那麼一點傷心的。
我一直知道自己是個孤兒,如今突然被親生父母找上,雖然看出他們並不靠譜,但可能到底還是對獲得親情抱有了一絲念想。
如今這絲念想也終於沒了。
但我總共隻傷心了一瞬。
下一瞬,我瞄到了大堂裡擺的果子。
顆顆紅豔飽滿,一看就汁水充足。
青州這樣的苦寒之地沒什麼新鮮水果,這種一定是由官道上快馬加鞭地送來,專供刺史府享用的。
我問下人:「我能吃嗎?」
下人本來等著我痛哭,結果冷不丁地等到這麼個轉折,結結巴巴道:「能、能的……」
我:「好嘞!」
我吃了幾顆,又偷偷地揣了一大把。
趙府真有錢。
有錢真是好。
全府的人都烏泱泱地往趙清清那邊趕,我被冷落了,沒人注意到我。
於是我正好趁亂翻牆出去,趕在集市收攤前把果子都賣了。
賣了二兩銀子,買了好幾頭大肥豬。
我找了輛馬車把捆好的肥豬都搬上去,囑託馬夫送去軍營。
想了想不放心,還寫了封信叫他一同帶去。
信上說:
【兄弟們,見字如面。
豬到了就快點殺了吃,千萬別像上次逮到的那頭羊那樣,不舍得吃,結果越養越瘦。
放心,有我在趙府,咱們以後頓頓開葷!】
3
趙清清來看我時,我正在琢磨著怎麼把院子裡那棵景觀樹賣掉。
這樹能給全軍營的兄弟們一人換一件暖和的冬衣,這樣他們就不必再受凍瘡的折磨。
但問題在於太大了,我一個人確實不知道怎麼運出府去。
趙清清走進來時,正好看到了我孤零零地坐在樹邊、愁眉不展的模樣。
她勾唇一笑,志得意滿道:「怎麼樣,這下姐姐信了吧?」
她來到我身邊,彎腰湊近我的耳朵,呵氣如蘭:「你根本搶不走父母和兄長對我的愛,我隻要略施小計,一切就都是我的。
「鳩佔鵲巢又如何?我隻恨當初祖母心軟,沒有立即掐死你。」
她陰冷地說完,又是粲然一笑:
「不過你活著回來也沒關系,趙府唯一的千金仍然隻有我,你這樣的粗人如此上不得臺面,所以父母把你丟在這最偏遠的小院裡,根本不願見到你。」
我氣定神闲地望著她,很想告訴她,這個小院特別好。
因為偏遠,所以丟了什麼東西也不會被發現。
這些天我已經把好賣的東西全賣了,攢了一大筆銀子,拿去換成了銀票。
趙清清還想繼續說下去,趙夫人房裡的丫鬟突然走了進來。
「二小姐也在啊。」丫鬟看到趙清清,施了一禮,隨即轉頭望向我,「大小姐,本月十五便是你的生辰,夫人已備下宴席,邀請城中的名流女眷都來參加。」
趙清清一怔,隨即眼底滑過一絲戾氣。
過去的十七年裡,這個生辰宴是獨屬於她的。
她頂替了我的一切,自然也頂替了我的生辰。
但其實這一天是我出生的日子,與她無關。
好在那丫鬟隨即轉頭對趙清清道:「二小姐也一同參加宴席,夫人說了,以後這日子就是二位小姐共同的生辰。」
當著趙夫人丫鬟的面,趙清清露出一個溫婉的笑容:「清清多謝母親。」
回頭望向我,趙清清的眼神中再次浮現出戾色。
我知道,她要使些上不得臺面的手段折騰我了。
果然,臨近宴席開始時,我發現夫人為我準備的裙子被撕了一條大口子。
新分配到我房裡的丫鬟小桃急得掉眼淚:「這可如何是好,咱們沒有別的裙子出席宴席了啊。
「下午隻有二小姐來過,這裙子定是她弄壞的。
「小姐,咱們快去夫人那裡解釋清楚,讓夫人再賜一條裙子吧!」
我搖搖頭:「不必了。」
趙清清會這麼做,顯然做好了充足的準備。
就算我去趙夫人那裡告狀,到時候趙清清又哭又鬧又裝可憐,我也很難把她怎麼樣。
小桃見我搖頭,更急了:「難道就這麼不去宴席了?那豈不是如了二小姐的意!」
我笑道:「誰說不去?換身衣服不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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