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未婚夫君在揚州城惹了樁風月。
風月那頭是個窯姐兒,名叫李芃芃,揚州城頂有名的花魁。
她替自己贖了身,獨自站在謝家老宅門口,一聲不吭連候了一個月,終於得見謝家老夫人。
最後被一頂轎子抬著,抬進了四井巷的宅子裡。
我進京都時,剛好聽聞她同謝時景像模像樣擺了酒,出入成雙,好不風光。
雖是外室,卻享著正牌夫人的待遇。
整個上京城都在瞧我的熱鬧,偶有憤憤不平者,也都被旁的聲音壓下去。
有好事者甚至在坊間開了賭局,賭我會咽掉這口氣。
畢竟我們洛川宋家,早已經今時不比往昔了,而謝家正是朝廷裡的中流砥柱。
賭局開盤那日,我也同李芃芃那般,一個人去了謝家主家一趟。
不為公道,隻為退婚。
謝時景其人,不配為我夫君。
1
我同謝時景,原是預備年底就要成婚的。
我已經十九歲,再拖下去實在是不成樣子了。
之所以拖這麼久,無非是他不喜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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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樁婚是他祖父強加給他的,而謝時景,最是離經叛道。
他十五歲那年,不知發什麼瘋,放著家裡承襲的爵位不要,說要自己掙功名。
他素日鬥雞走狗,誰也不信他。
他發了瘋,拿剪子把自己頭發剪了個狗啃樣。
這下不能見人,隻能憋在家裡念書。
等頭發長出來,他也中了舉人。
旁人十年苦讀,他囫囵學了三個月,差點摘了頭名。
再進一步就是進士及第,他卻沒了動靜。
歇過一陣,丟下封書信,跑到邊關參軍去了。
謝時景是謝家三代單傳,哪裡經得起什麼閃失,他家裡寫了信給駐守邊關的崔將軍,請求代為照看,崔將軍回信也快,莫說是沒見過謝家大公子,他軍裡,連個姓謝的都沒有。
這下把謝家弄得雞飛狗跳,最後是他二叔親自出面遠赴邊關,讓新入伍的小兵排成隊,一個個看去,最後好歹把謝時景揪了出來。
原來那謝時景,化名趙五哥,不靠家裡關系,隱姓埋名做了個小卒。
他初生牛犢不怕虎,被二叔尋到時,已經做了百人長,手底下管著百十號人。
若是他二叔再去晚些,隻怕都已經當上千人長了。
謝時景回到京城後,謝家請了家法,把他往死裡打了一頓。
可他這樣桀骜的人,又怎麼會怕挨打。
傷將好透,說是士農工商,商排最末,他要好好瞧瞧,是怎麼個末法,竟是要經商去。
這回真是把他母親氣得夠嗆,不是要做生意,那你去做吧。謝時景被趕出家門,連帶兩身衣裳,並五兩銀子一起丟出來。
謝時景也不惱,背上包袱,一路往揚州去。過了大半年回來,進京第一件事,一千兩白銀買下長安街最高的酒樓,改名望月樓,送給他母親做壽。
世人誰不知,謝家主母,閨名玉鑑,正是天邊一輪皎月。
這時京都裡關於謝時景的討論風向變了。
上京城中渾不懔的公子哥多的是,哪有謝時景這樣幹什麼什麼出彩的?
出身世家,長得俊俏,又有能力。
或許他去乞討也能討出一座金山。
謝時景什麼都好,隻是婚事定得不好。
那是他祖父在世時定的一樁婚,定Ţű̂⁺的是洛川宋家小姐。
定親的時候,自然是門當戶對,兩家世交,頂頂好的姻緣。可惜這婚事定下沒幾年,宋家男丁盡數戰死,宋家偌大門楣,隻剩下宋白芷這一個孤女。
宋家沒落了,聽聞那宋家小姐,祖上傳下的刀槍半點沒學到,又生了體弱的富貴病,這麼些年,連京都都沒有來過一次,偏居洛川,長於鄉野。
宋家小姐雖是名門之後,但她一個孤女,要配如今的謝家大公子,實在是有些高攀。
謝家嘴上沒有明說,可也不知有意還是無意,謝家主母,同戶部張尚書家的夫人格外交好,張尚書掌天下財權,家裡頭唯有一個嫡出女兒,琴畫雙絕,是上京城一等一的貴女。
或許哪天重訂婚約也未可知。
這些話我從離京八十裡外就一直在聽。
當然了,這些都是父母長輩的想法。
至於謝時景本人,正是少年得意風流,騎馬倚斜橋,滿樓紅袖招。
進城門時,剛好聽到謝時景和李芃芃那一段風月。
趕車的劉青山沒忍住,朝著路邊枯木狠狠踹了一腳。
那枯木原是一人合抱,他這腳用了練家子十成十的力道,枯木應聲而斷。
我望著那齊茬茬的豁口,心想斷了也好。
有些事,總要有個了斷。
正值晌午,一天裡最熱的時候,路邊賣涼茶的小販也縮進屋檐下躲涼。
半舊馬車停在謝家門前,小販不過掃了一眼,便打著蒲扇繼續闲聊。
直到著淺綠煙羅衫的少女從車上下來。
如空谷幽蘭,氣質出塵,小販一時失了言語。
我叩響謝家的門環。
「誰呀?」
「宋家白芷。」
「宋家?哪個宋家?」
大熱的天,門房正是不耐,見外面是個俏生生的女郎,又強行壓下火氣。
這時身後傳來騷動,有見多識廣的小販認出半舊馬車上的紋樣。
那是烈陽化海,陽華烈烈如熾焰。
正是昔日宋家族徽。
我朝門房笑笑,聲音不大,卻一石激起千層浪。
「煩請轉告謝家當家——
「洛川宋家,特來退婚!」
2
我此前從未來過上京城,就連自己也覺得可笑。
初入京都,竟是來謝家退婚。
謝時景在揚州快活,我見到的是他母親,如今謝家的當家主母。
世人笑我長於鄉野不知禮,我接過侍女奉上來的熱茶,肘平肩垂,是再端莊不過的姿態。
殊不知,我自幼被阿娘用棍棒逼著學禮數。
姿勢儀態,用木尺比著一點點糾。
她說我以後是要做謝家大夫人的。
倒不是說她有多喜歡這個身份,隻是當時我們宋家敗落。
若是有朝一日去婆母手下討生活,總不能叫別人笑話,洛川武將家的女兒,連禮數也不知。
她說:「白芷,你父兄護不住你了。
「若在從前,嬌蠻破天去,也無人敢言。
「阿娘也護不住你,萬事隻能靠你自己。」
慢悠悠撇去茶裡一點沫子,我險些落淚。
阿娘從來不知,我學禮數,從不為自己,更不為謝家。
隻為了叫她心上歡喜些。
眼眶裡的熱意隨一口茶咽下,我抬起頭,面上已看不出分毫。
謝伯母拂過鬢邊一朵珠花,雖帶著笑,可神情略有些不自然,她抬手叫侍女再取些吃食上來。
「快讓伯母看看,幾年不見,我們白芷竟出落成這麼水靈的姑娘了。可惜時景那渾小子不在,不然叫你們見見,這些年他也總念著你這個在外的妹妹。」
謝伯母這番話,說錯了三樣。
一則,我們兩家非是幾年不見,而是十數年不見了。自我父兄亡故,兩家偶有書信往來,往後幾年,謝家如日中天,宋家偏安一隅,再寄過去的書信,漸漸沒了回音。
但我也不怨謝家,和我們宋家斷了聯系的京中權貴不止他們一家,人走茶涼,世態涼薄,這是尋常事。
隻是既有婚約,未免叫人心寒了些。
二則,謝時景尚未成婚,就與一花魁外室出入成雙,如此不知禮數,不顧廉恥,踐踏我們宋家臉面,豈能用「渾小子」一語帶過?
三則,謝時景若是心上時時念我,又怎會拖我到十九歲未嫁?
我謝過侍女遞上來的茶點,朝謝伯母行過一禮。
「婚姻大事,自有父母做主,隻是白芷父母皆亡故,隻得自己來走這一遭。想來伯母適才也聽門房講了,白芷這次來,是來同貴府退親的。」
謝伯母藏在袖中的小指微微一顫。
宋家自願退親,對她來說,是好事。
她早相中了張尚書家的嫡女,那是世家貴女,於謝時景大有助益,隻是苦於謝家老太爺早年定下婚約,一直無法開口。
可是退了宋家的婚,又落人口舌。
宋家三代忠良,皆為國獻身,如今隻剩一個孤女……若是傳出去,隻怕不好聽。
謝伯母這番計較,我全看在眼裡。
不怕她不答應。
實實在在的利益,和一個虛無縹緲的名聲。
他們這些年,不是一直有在選嗎?
謝伯母略作沉吟,眸中湧過愧色,我曉得,她已有了計較。
隻聽她道:「你和景兒這樁婚事,原是他祖父定下的,婚事定下的時候,你尚在襁褓。婚約早定,既是責任,又是拖累,隻怕兩人性情不合,倒成了怨侶。如今你既有了退婚的念頭,今後可有什麼打算?我家景兒雖行事狂傲了些,但還算可靠,不若你們結成兄妹,往後也有個照應。」
又想退婚,又不想背了欺負孤女的罵名。
她話中三分真七分假,處處替我打算。
可若是真替我打算,又怎會等我退婚才來打算?
我在心裡長嘆。
「多謝伯母好意。隻是我們宋家滿門忠烈,男丁個個血戰沙場以身報國,這些年父兄故去後,白芷一個人自在慣了,突然再多個異性兄長,性情又不合,反倒不習慣。」
言下之意,是他謝時景不配。
他或許聰明絕頂,在某些地方小有所成,可我父兄為國戰死,上衛朝廷下護百姓,都是頂天立地的好男兒。
謝時景怎配為我兄長?
他更不配為我夫君。
3
從謝家出來,劉青山應了他那名,臉色鐵青如山。
侍女阿昭紅著眼眶,一路無話。
待進了酒樓雅間,四下無人處,才忍淚道:「還以為京都謝家是什麼書香門第,沒想到竟是這般有眼無珠。這婚退了也罷,隻是我們小姐,原是頂頂好的女郎……」
她終於憋不住,背過我去擦淚。
我知道她的意思。
這樁婚退了便退了,可是這世道,退過婚的女子,說出去總是叫人看輕。
我把帕子遞給她。
「莫哭了,寧缺毋濫,未嘗不是好事。快吃飯吧,今天怕是來不及了,咱們明天一早進宮。」
這次來京都,退婚是半路拿的主意。
我們原是來瞧皇後娘娘的。
說起來當今皇後娘娘同我阿娘,都是將門之女,原是故交。
後來一個陪著夫君在邊關駐守,一個嫁進東宮做了太子妃,聯系便漸漸少了。
如今皇後娘娘上了年歲,時常想起舊人舊事,這才派人千裡迢迢遞消息到洛川,叫我上京來一趟。
阿昭吸吸鼻子,正準備說什麼,隔壁屋中卻傳來一聲桌椅倒地的巨響,我被嚇了一跳。
旋即,又是一陣稀裡哗啦瓷器碎裂聲,一個女子張皇失措的聲音響起來。
「小虎?小虎?!你怎麼了?你別嚇大姐姐!」
好像有人出事,我推開椅子跑出去,見那女子懷中抱一幼童,至多不Ţú⁸過兩歲。眼下那幼童嘴唇青紫,面色漲紅,竟已喘不上氣了。
顧不得其他,我一把將孩子從那女子懷中搶過來,頭朝下,背朝上,照著背心處狠狠拍打。
見沒有用,又把孩子抱起來,雙手勒在他肋下,使勁朝上使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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