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盞茶時間過去,那幼童嘔出一塊硬物,又連續吐出幾口清水,哇的一聲大哭起來。
我見他沒事了,把男孩放下來,適才情況太緊急,這下驟然放松,竟覺雙手脫力,指尖控制不住顫抖,已是出了一身冷汗。
鬧出這樣的動靜,周遭食客都被吸引過來了,一個婦人撥開人群,踉跄著撲進來,一把摟住男孩。
「小虎!這是怎的了,娘隻離開這一會兒……」
幾個圍觀的大嬸指著我七嘴八舌:「你家孩子差點噎死了,多虧這位小娘子出手相救。」
「就是,這小娘子年紀不大,本事卻不小,真真人美心善呢!」
「還不快謝謝人家!」
「那邊那姑娘,你說說你,逗別人孩子玩,怎麼這麼不小心!」
那婦人抱著孩子就要同我下跪,我伸手扶住,身後又是一陣騷動,人群自動分出一條路來。
來的是位公子,錦衣華服,氣度不凡。
他淡淡掃過這一地狼藉,一舉一動皆是處變不驚的沉穩,他沉聲問:「出什麼事了?」
一開始那女子抽泣著撲進他懷中。
「時景,我見這孩子可愛,剝了他幾粒花生吃,一開始還吃得好好的,誰知道他突然就……我……我不是故意的!」
時景?
他是謝時景?
他不是應該在揚州城嗎,怎會出現在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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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身邊這女子,想來就是傳聞中的花魁李芃芃了。
我心頭微震,萬般念頭劃過,又盡數歸於平寂。
我已同他退婚,再無瓜葛。
他謝時景於我,不過一路人耳。
謝時景何等聰慧,不過幾眼就瞧清事情經過。險些鬧出人命,周遭一片混亂,幾個嚇到了的女眷仍在小聲抽氣,唯有一碧衣女郎,垂手靜站其中,沉穩鎮定,氣若幽蘭。
他看著我,眼中滿是欣賞。
上前一步,似是想同我說話。
誰料憑空橫出一把劍來,硬生生又把他逼退回去。
劉青山持劍在側,冷冷道:「這位公子,男女有大防,還請離我家小姐遠些。」
謝時景愣住,旋即一挑眉。
這偌大上京城,何處不得去,他還未曾被人攔過。
到底是怎樣的女郎,竟連身也不得近。
我不想與他多言,轉頭叮囑那婦人,孩子喉嚨被卡過,三日內吃些軟食,莫要燙了。
婦人拉著我的手千恩萬謝,褪下腕上玉镯就要套到我手上,我百般推辭謝過,最後收了孩子兜中一顆板慄。
鬧了這一出,我有些乏了。出去酒樓,也沒了逛街的心思,正準備上車回客棧休息。
沒想到卻被人叫住。
謝時景從後追上來,漆黑眸中映照,皆是我的身影。
他素來桀骜瀟灑,不喜歡別人強加給他的婚事。
但遇見出眾又貌美的女郎,結段良緣,自然又多出一樁美談。
劉青山適才攔他那一下,更激起他的勝負欲。
「謝某今日剛盤下這個鋪子,若是鬧出人命,隻怕往後生意不好做。適才多謝小姐相救,不知是哪家府上的小姐,謝某定當……」
他忽然頓住了。
眼睛死死望向我身後。
我曉得,他認出了洛川宋家族徽。
身後傳出一聲,女聲嬌蠻,無不快意。
「謝公子聽好了,我家小姐姓宋名白芷,出自洛川宋家,府上三代忠良,天下無人不知。」
謝時景滿臉震驚。
他瞧中一件珍寶,剛想收藏,卻被告知,這珍寶原就是他的,隻是他素日不喜,致使明珠蒙塵。
提到被祖父強壓下拖了十九年的婚約,謝時景下意識就是不喜。
這不喜蓋住了他想同女郎結緣的心思。
但他到底在外歷練這麼些年了,不過幾息就整理好心緒,拱手道:「原是宋家小姐,是在下眼拙。宋小姐一路奔波,可有找好下榻的地方?這上京城謝某也算熟悉,所有用得著在下的地方……」
他嘴中這樣說著,一邊心念極閃,若幹個念頭齊齊劃過。
她來上京了。
她來上京做什麼?
是……為了他找了個外室要討個公道?
剛剛種種都是設套嗎?
宋白芷竟尋到他新開的鋪子這裡,要知道,他自知在揚州娶花魁玩得有些過火,回來這一趟為著給阿娘個驚喜消消氣,連家都沒先回,可是有人走漏了他的行蹤?
他正暗中顧慮重重,不想那女聲鋒利如刀,如同蒼穹最亮一道閃電,一下將他齷齪思緒盡根斬斷。
「不勞謝公子費心。我家小姐已與謝家退去婚約,男女有別,謝公子還請自重。」
竟是快意橫生!
謝時景生生愣在原地,面色一下被劈得雪白。
沉默片刻,啞然道:「退婚了,什麼時候的事?」
阿昭望了望天色,抱臂諷道:「左不過一個時辰,謝公子現在趕回家去,恐怕還能聽個新鮮熱乎。」
謝時景臉上血色褪盡。
恰逢華燈初上,街上人流如織。
李芃芃提著裙子追出來,見謝時景同一女郎站在一處,面色頹敗。她雖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但在風塵中打滾多年,對氣氛裡那一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曖昧最為敏感,心中當即警鈴大作,極維護地抓住謝時景一條手臂,低聲喚道:「謝郎……外面風大,咱們回去吧。」
謝時景被她扶住,神色一凜,他指尖僵硬著動了動,到底沒拂開。
我平靜地望著他,低聲道:「事情走到這一步,宋謝兩家過往皆斷。公子適才謝我,實是謝錯了。事關人命,白芷出手相救,與公子並無什麼相幹。至於這位……夫人,想來未曾生育過,日後若是有了孩子,花生這類小食,還是等孩子大些再吃。」
他選李芃芃,或心生愛慕,或為反抗家族,或為了他素來行事出挑的性子。
總歸他沒有選我。
我尊重他的選擇,稱他外室一聲夫人,已是留了十足體面。
李芃芃平時自詡是謝時景身邊唯一一個女人,但誰人不知,她出身風塵。旁人面上敬她,背地裡譏她,如今聽我尊稱她一聲夫人,當即面色有所緩和。
無人知曉,她能和謝郎走到如今,有多麼不容易。
李芃芃心中松快幾分,一臉笑意望向她的謝郎。
卻發現謝時景牙關緊咬,根本沒有看她,雙目緊緊盯著馬車駛去的方向。
可這偌大的長安街,馬車一旦駛離,立即淹沒在人海。
她再也不會回來。
4
我在鳳儀宮拜見了皇後娘娘。
她叫我抬起頭來看看。
與想象中的雍容華貴不同,皇後娘娘雖上了年歲,但形容幹練,落在我身上的目光平和堅定,一眼叫人瞧出,她曾是習武之人。
我心裡忽然飄忽過一個念頭:倘若我阿娘還在世,約莫也是這個樣子。
皇後娘娘打量我許久。
最後嘆道:「你的眼睛很像沈辣子。」
世人說起我母親,多半尊稱一聲宋夫人。
其實她做事雷厲風行,脾氣火爆,性情堅毅。
皇後娘娘叫我母親的诨名,語氣充滿懷念,沒有半點不敬。
隻這一句,叫我想哭。
娘娘抬手招我上去同坐。
我自小學禮數,在深宮大內,怎敢僭越。
皇後娘娘見狀,也不強求,隻是淡淡笑著說:「本宮這裡倒是沒有那麼多規矩。」
她問道,「你同那謝家公子的事,本宮都聽說了。你——用了那懿旨沒有?」
我搖頭說沒有。
皇後娘娘說的懿旨,是我母親替我求來的。
當時看來,謝家是門好親事。隻是我父兄過世,宋家凋零,阿娘看盡世間冷暖,特意拖著病體上京,替我求了ťù₌道懿旨。
若是日後我不喜謝家,許我無條件退婚,若已成婚,賜兩家和離。
此事甚秘,知之者甚少。
沒想到謝家涼薄至此,我退婚一場,懿旨都沒用到,不過三言兩語就說定了。
皇後娘娘聽後,一言不發,良久方道:
「好孩子,苦了你了。本宮雖執掌中宮,可謝家在前朝根基深厚,本宮即便有意為你討個公道,也是有心無力,你莫要怪罪本宮。」
我本一介孤女,謝家家大勢大。
本是人之常情,隻是我有些訝然皇後娘娘的坦誠。
靜默片刻,我說道:「謝家富貴已極,恐難長久,娘娘無須為我費心。」
「哦,此話怎講?」
「謝家公子的事跡,臣女來時路上也曾聽過一些。他確是人中龍鳳,處處出彩,可惜他既為謝家下任家主,心志不堅,為人好大喜功,幹一行,成一行,棄一行,如此行事,焉能長久?」
「想不到你竟如此通透,你既看得開,本宮也放心。隻是那謝家放著不管也罷,本宮與你娘親相識一場,也不能眼睜睜看著你受欺。本宮替你除了李芃芃如何?」
除去李芃芃?
我眼睛微微睜大,有一瞬間茫然。
這條路我從未想過,可是細細想來,也不無可取之處。
我的未婚夫君養了個花魁外室,說心裡不膈應,怎麼可能?
倘若除掉她,一來報復謝時景,二來可泄我心頭之憤。
隻是……
我閉上眼睛,半晌,搖了搖頭。
「多謝娘娘關心。隻是……那揚州花魁淪落風塵,遇見好的恩客,自然要咬住往上爬。人往高處走,她也是替自己打算。」
我自嘲笑笑,「倘若易地而處,我未必有她做得好。此事根源還在謝時景,既已退婚,臣女想著,還是向前看的好。臣女實是不願再與他們糾纏了。」
一番話說完,無人應聲,室內驟然靜下來,唯有娘娘身邊隨侍宮女,輕手輕腳打著團扇。
皇後娘娘不說話,我也就低著頭任憑她看。
我不知我的未婚夫君是個什麼人,不知則無愛,但有期待,我曾期待,我的夫君從京都帶著數十擔聘禮,敲鑼打鼓,一路從京都吹奏至洛川,騎著高頭大馬來接我回家。
我等了許久,等到十九ƭũ₀歲,終於認清,我的未婚夫君約莫並不想來娶我。
我的命數不好,所遇非良人。
好在阿娘早早替我尋下退路。
我還有重拾獲自由身的可能。
我這般想著,眼眶澀然一片,一隻溫暖的手輕輕落在我發頂。
「沈辣子生了個好姑娘。你有這般心胸,倒真是那謝家小子不配。好孩子,你且在本宮這裡住兩天,陪本宮多說說話。」
宋家孤女進京一趟,做的第一件事是退了謝家的婚。
這事成了街頭巷尾一樁闲談。
有說這婚退得好,那謝家公子,養個揚州瘦馬弄得盡人皆知,實非良人ṭū́⁵。婚前如此,婚後又當如何?
也有人說這婚退得不好,那謝時景三代單傳,謝家將來是要交到他手上的,宋家今非昔比,能攀上這樣一門好親,已經是天大的福分,不如睜隻眼閉隻眼嫁過去,做個謝家主母,一輩子享不盡榮華。
這都是外面的流言,我住在皇後娘娘這裡,倒是落得清靜。
我是自幼學醫的,日日去太醫院借醫書看,日子也好打發。
沒人的時候,娘娘讓我叫她姨母。
她說當年同我母親,都是將門女,不打不相識,打來打去,倒惺惺相惜。
可惜各有各的坎坷。
我阿娘早早故去,而她進了深宮,再也沒摸過槍。
皇後娘娘同我說起的時候,神情難掩黯然。
她說這宮裡我略住住就好,瞧個新鮮,住久了會發現,這偌大紫禁城,實是天底下最悶的去處。
我知道皇後娘娘留我同住的意思。
我一介孤女,又退過婚,恐難再嫁。
她約我同住,實是為我抬身份。
皇後宮裡出來的人,無人敢不尊。
娘娘大恩,我無以為報,唯有更加小心侍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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