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烏鴉勤勤懇懇,辛苦交易來的石頭,一文不值。
那些感恩戴德換來的仙草和仙蟲,皆是最下等,他們看都不願看一眼的。
他們高高在上,我們奉他們為主,為神。
神卻視我們為牲畜,肆意欺辱。
不,不隻是他們。
整個蓬萊的神鳥族,都在為我們編造這場騙局。
便如同我去找了朝薇姐姐,哄騙著讓她隨我去暘谷。
我問她:「神鳥像幾足?」
她好笑地看著我,反問:「你看到的是幾足?」
「兩足。」
「那便是兩足吧。」
她語氣輕慢,毫不在意:「反正你們烏鴉看到的都是兩足。」
「為什麼?」
「因為你們蠢啊,蓬萊烏鴉,天生就蠢,我們都懶得告訴你們。」
「朝薇姐姐,你說,這樹上的神鳥像,到底是精衛,還是金烏?」
「當然是金烏,隻有你們這些笨烏鴉,什麼都看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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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薇姐姐有些不耐煩,說著說著,很快又反應過來,震驚地看著我:「鈴鐺,你方才說什麼,你怎麼知道金烏?」
「大殿下告訴我的呀,他說金烏是太陽神鳥,有三足,十五個爪趾。」
我一臉天真地看著她,她的表情由震驚轉為更震驚,不敢置信:「殿下會告訴你這些?」
「嗯,他什麼都告訴我了,我還知道東皇鍾呢。」
我衝她神秘一笑,又道:「你們還懷疑我不是一隻普通的烏鴉,是大殿下證實了我就是烏鴉,對不對?」
「朝薇姐姐,大殿下真的什麼都告訴我的。」
「你跟我說這些,用意何在?」
朝薇姐姐冷冷地看著我,神情可以說是惱羞成怒了:「鈴鐺,我待你不薄,虧我三年前聽鳳娘娘說你脖子上的鈴有可能是東皇鍾,還為你擔憂了一把,生怕他們毀滅東皇鍾時,將你也給毀滅了,結果你好端端的,竟要取代我嫁給大殿下。」
「我沒有取代你,我們是要一同嫁給大殿下的。」
「誰要跟你一同嫁給他,燦陽說得對,你就是個鴉奴,卑賤的東西,憑什麼我要跟你扯在一起,我們丹雀一族,血統高貴,你如何配得上大殿下?」
「是鳳娘娘讓我嫁給他的。」
「哈?你別天真了,你以為你這種身份,為何會在雲霄神宮長大,鳳娘娘他們從一開始就懷疑你出生時帶的鈴,將你養在身邊,隻為了有朝一日確定東皇鍾真的出現,屆時你根本別想活,你竟還以為她是真的喜歡你,誰會在意一個鴉奴的性命。」
「原來,朝薇姐姐也是這樣想的,方才又何必假惺惺地說為我擔憂。」
我平靜地看著她,直看到她神情一愣,皺起了眉頭,眼中的嘲諷變作警惕:「不對,你在套我的話。」
「是,我想知道的,你都已經說了。」
「你何時變得這麼聰明……是殿下說謊,他說你沒有問題,他騙了我們,我要去告訴鳳娘娘。」
朝薇姐姐後退幾步。
她的眼神好冷,帶著警惕,含著惡意,似乎還隱匿著恨。
看吧,剛剛說過為我擔憂,轉而便要置我於死地。
好的,抑或者壞的,念想往往就在一瞬,惡鬼可以成佛,佛也可以浴血成鬼。
可是即便到了這一刻,我也沒想過害她。
她死在大殿下手裡。
一個轉身,還未來得及飛去告密,一把鳳翎化作的利刃,穿透了她的身體。
身後是面容冰冷,仙姿綽約的大殿下。
朝薇姐姐瞪著不敢置信的眼睛,喃喃地喚他:「殿下。」
直到她死,那位高高在上的大殿下,眼睛都未眨一下。
他是那樣的平靜、冷漠,利刃又化為鳳翎,一切悄無聲息,仿佛死的隻是一隻蝼蟻。
然後他抬眸看我,竟笑了一聲:「鈴鐺,你想知道什麼,該來問我的。」
「太不小心了,你差點害死了自己。」
10
大殿下笑得溫潤,映在我眼中卻那般的森然。
他風輕雲淡地看著我,開口又道:「現在麻煩解決了,跟我回去吧。」
我本該是怕的,但那一刻我眼睛很紅,問道:「殿下能否告訴我,如我這般生了黲的烏鴉,鳳凰一族都是怎麼處理的?」
他沒有回答,隻靜靜地看著我。
我笑了,又是那種悲憫的眼神。
我想起了他曾說過,我們烏鴉一族,蠢笨、可悲、可憐。
我真的很想知道為什麼。
所以我當真問了他:「為什麼這樣對我們?」
他還是沒有回答,隻喚了我一聲:「鈴鐺……」
「因為我們,也可以不是烏鴉,對嗎?」
我從沒有這樣聰明過,我的理智如此清晰,將那些不切實際的猜想,一一驗證。
果然,他緩緩道:「你們是太陽神鳥的後代,大日金烏,曾凌駕於鳳凰之上,鳳凰浴火重生,涅槃不成便是殒命,你們不一樣,你們的祖先,本就生活在太陽裡。」
「太一隕滅後,東皇鍾落於大日金烏之手,金烏族統管天地,連太陽都可驅使,若是不高興,更可將太陽藏起來,置天下於不顧。」
「東皇鍾可毀天滅地,金烏族不該存在,沒有它們,這世間方得安穩,所以先輩們屠殺了大日金烏,鳳凰掌管天地規則,金烏族被驅逐癲崖之下,永無太陽照射之地,逐漸退化成烏鴉。」
竟是這樣。
我怔怔地聽著,又笑了:「退化?不知你們鳳凰一族,在其中出了多少力。」
「確實是有意為之,但也是情有可原,你看到了,烏鴉一族有很強的戰鬥力,你們的祖先大日金烏,本就是一方戰神,你們不能聰明,不能有思想,那會使你們不甘於現狀,失了本分。」
「本分?」
「對,一旦失了本分,你們會踏入先輩後塵。」
「殿下,這竟是我們被任意殺害,被玩弄於股掌的原因嗎?」
我失望極了,「我們吃蟲子,但從不玩弄蟲子,我們感激它們,使我們避免挨餓,也感激鳳凰一族,施舍給我們蟲子,但你們不僅是要我們退化,還要奴役我們,踐踏我們,在你們眼裡,我們烏鴉一族很可笑,和長蠻沒什麼區別,對嗎?」
「鈴鐺,你不該這樣想。」
「還有,請殿下明示,我身上戴的這隻鈴,當真是東皇鍾嗎?」
大殿下輕嘆一聲,神情無奈:「是,大日金烏死後,東皇鍾便也消失了,那是上古神器,會再次應劫出世,我原本並不確定,但你也知,鳳凰烈焰傷不到你,你又怎會是一隻普通的烏鴉。」
「那我是什麼?」
「金烏。」
「這世上隻有烏鴉,怎還會有金烏。」
「東皇鍾不滅,金烏便有可能應劫而生。」
「我懂了。」
我笑了一聲,「殿下,日月不可同輝,原來是這個意思,鳳凰和金烏,永遠不可能並存,雲與海的距離,也永遠不可逾越。」
「不,鈴鐺,我們不是日和月,也不是雲和海,你說過,星辰樹喜歡你的太陽花,那麼它們便可以在一起。」
「殿下是要我永遠當一隻傻烏鴉,假裝不知道你們將我們辛苦送來的原石丟棄,假裝不知道你們燒死了一隻又一隻清醒過來的烏鴉,騙我們說腦袋裡生了黲,會入魔,會傳染每一個同類?」
「殿下說我跟他們不一樣,便是要我睜著眼看他們死嗎?還是一輩子裝瘋賣傻,避免被你的族人發現,然後將我屠殺?」
「你信我,我不會讓那種事發生。」
「你保證不了,因為我根本做不到。」
「你做得到,你現在隻是病了,我會治好你。」
「治好我?怎麼治?挖了我的腦子?」
我笑了:「你們如果治得好,就不會把生了黲的烏鴉都燒死。」
「殿下,到此為止吧。」
「什麼意思?」
「你們實在太可怕了,我永遠無法再信,即便是殿下你,因為我烏鈴鐺,不再是沒腦子的烏鴉了。」
「今日這生了黲的烏鴉是我,明日便有可能是我的Ṭų₋家人,你們不可能永遠把我們當傻子,我們也不可能永遠當蟲子,從今往後,你我之間再無瓜葛,如若再見,也是仇人。」
「你想清楚了,沒我的庇護,你會死。」
「不勞殿下費心,命由天定。」
「好一句命由天定,你可知我們鳳凰一族,便是這如今的天。鈴鐺你要乖,我再給你一次機會,到我身邊來。」
他高高在上,眼神陰鬱,顯然沒了耐心,聲音除卻幾分懇切,更多的是陰沉。
我靜靜地望著他。
很久很久,他笑了,長長地嘆息一聲,緩緩閉上眼睛:「你為什麼不聽話呢,你可知為了你,我欺上瞞下,費盡了心機,分明是你先招惹我的,如今又道再無瓜葛,當真是絕情。」
「我給過你機會了,既然命由天定,日後再見,我不會手下留情。」
「殿下不必手下留情,因為我也不會。」
「好,烏鈴鐺,記住你說過的話。」
11
我回了烏鴉部落。
又想起那隻絕望的鳥。
生了黲的烏鴉,看著它的族人們在狂歡,他們又在唱那首祈福的歌——
東夷有暘谷,暘谷有大木,九日居扶樹,神鳥來送福……
它很想告訴他們,扶桑樹上的鳥,是金烏。
三足,十五個爪趾。
太陽神鳥,大日金烏,曾是他們的祖先。
可它不敢說。
因為前面無數次的教訓告訴它,一旦說了,它便會被鳳凰族燒死。
而把它送去給鳳凰族的,會是它的族人。
所以它眼神犀利,陰沉,絕望。
看著他們生活在寒Ṫū₇冷的癲崖之下,將交易石頭當作此生最重要的事,對鳳凰族感恩戴德,被其他神鳥族視為鴉奴,被唾棄,毫無尊嚴。
偏偏他們,渾然不知,活在騙局裡。
它叫不醒他們,所以它清醒地看著他們沉淪,日復一日地做著愚蠢之事。
後來,那隻鳥飛出了蓬萊。
我在人間又遇到了崔寶兒。
青牛村一如既往地秀麗。
我站在村口,恰好遇到和同伴歸來的他。
他懶洋洋地將一根鐵锹橫在脖子上,搭著手,悠然自得地走來。
我靜靜地站著,這次沒有穿蓑衣,也沒有戴鬥笠,更沒有說話。
可他還是認出了我。
人都走過去了,又後退了幾步,遲疑著問我:「鈴鐺?」
我笑著點頭。
他張大了嘴巴,突然將肩上的鐵锹拿了下來,人也站直了,緊張得露出一口大白牙——
「鈴鐺,你怎麼沒穿蓑衣,你這樣很危險。」
「不會有危險了,我已經生黲了,拜你所賜,長出了腦子。」
「啊?那,恭喜你。」
「……沒什麼可喜的,你們不是常說,難得糊塗。」
「難得糊塗,但是也不能一直糊塗,人總要先認清自己,才能知道活著的意義,否則糊糊塗塗一輩子,豈不白活?」
「可是我不是人啊。」
「哈哈哈,萬物生長,全都一樣。」
崔寶兒大笑一聲,然後興高採烈地問我:「你現在能吃烤番薯了吧?我上次都聽到你咽口水了,走,我烤給你吃。」
我跟著崔寶兒回了家。
簡陋的三間屋子,普通農家小院,除了一些破舊桌椅家具,也沒什麼值錢的東西。
他有些不好意思,撓了撓頭發——
「其實我有錢,都攢起來了,留著娶媳婦Ṫű₄呢。」
他在廚房土灶烤紅薯,順便燒了一鍋粥。
我坐在一旁,喋喋不休:「你知道嗎,我是逃出來的,落荒而逃。」
「我本來想揭穿那場騙局的,我以為自己可以做到,可是我看著他們都在笑,看到我家嫂嫂,不久便要誕下孩兒,我於是去問我爹,很認真很認真地問他,若是我生了黲,他會怎麼做?」
「你知道,他很疼我的,所以他很認真很認真地想了想,回答我說,為了我們這個家,也為了整個烏鴉部落,他會把我送到老族長那兒燒掉。」
「我又去問我娘,同樣的問題,她的回答和我爹,一字不差。」
「大概是我表現得太絕望,他們很害怕地看著我,也很警惕,他們說,鈴鐺,你不會真的生黲了吧。」
「我有一種感覺,如果我答是,他們會立刻撲上來抓我,真的,我看到了他們的眼神,他們準備好了,真的好陌生好可怕……」
「可是,他們是我爹和我娘啊。」
「我一開始以為自己可以做很多,結果到頭來發現,我根本什麼都做不了,我連自己都救不了,無能為力,真的無能為力。」
廚房的土灶大概是燒得太嗆了,燻得我眼淚都流了出來。
我就這麼一邊流淚,一邊說個不停,最終崔寶兒上前,安慰著抱了抱我。
「鈴鐺,別哭,番薯馬上就烤好了,很香,今後隻要你想吃,我便給你烤。」
「崔寶兒,我什麼都沒有了,我學會了思考,開了竅,代價是永遠地失去了家人,族人,和我的大殿下……」
「鈴鐺,你還有我,今後我可以照顧你,做你的家人。」
我留在了青牛村。
三年後,嫁給了崔寶兒。
我回不去了,那件可以讓我飛回蓬萊的蓑羽,我讓崔寶兒給燒了。
因為我遇到了哥哥。
第一年,他們來青牛村收礦石,問崔寶兒有沒有見過妹妹。
我躲起來並未出現。
大哥對崔寶兒道:「我妹妹鈴鐺,在蓬萊殺了人,他們在抓她,到現在都沒找到她,我猜她應該脫下了蓑羽,你如果見到她,告訴她可以把那件蓑羽燒掉,她會真正變成一個人,從今往後再也飛不去蓬萊。」
我早就回不去蓬萊了。
崔寶兒道,他當時還問了我大哥一句話:「大哥可知,鈴鐺已經生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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