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妾身知道了。」我小心翼翼地跟在他身後,去了石室。
莊彥先查探了下我的脈息,表情有點微妙,略作遲疑後道:「王妃來葵水了嗎?」
我霎時臉紅到了脖子根兒,支支吾吾地,臉頰都快燒著了。
「是不是?回話。」薄陰靠在牆邊,抱著手,眉眼間全是戾氣。
我給他嚇到了,細若蚊喃地道:「是,昨日剛來。」
莊彥笑笑,回頭和薄陰對視一眼,為難道:「那這就不大好了,醫者仁心,若是在月事期間取血,對公主身子不好。」
薄陰沉默了下,抬眸覷著我:「缺一次會不會有問題?」
莊彥答:「在下不知。」
「那就取,我容不得一次閃失。」他面無表情地垂下眼睑。
我的心整個涼下來,我以為這幾個月哪怕屈指可數的相處,足夠我們平和相處了。
沒事沒事,是我心態沒擺正。
本來他大可以神不知鬼不覺地殺掉我,我在宮裡也是頂著個安樂公主的大高帽子,沒人在乎我的生死。
我還活著,薄陰除了取血,態度差點,從來沒虐待過我。
這其實就足夠了,我不該再奢求什麼。
接下來取血的過程,他再未說一句話。
他不說話,沒人敢說話,氣氛異常的沉重靜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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取完血,我頭有點暈,在石室裡歇了會兒,自己站起來準備往外走。
他說過他趕時間,他說過他不喜旁人太蠢笨。
我走到門口,發現他還站在原地。
瞧著這狀況,我已經沒辦法祈求他帶我去王府外看燈會了。
我大著膽子問:「王爺不走嗎?」
他抿唇朝我走來,牽起了我的手,說:「走。」
他為什麼要牽我的手呢?
這人以為打一巴掌再賞個甜棗就能把一個不諳世事的小姑娘哄騙住嗎?
臨到小破院的門口,他放開我的手,稍做停頓,轉身囑咐侍衛去取補血養身的燕窩來。
我從來沒見過他猶豫。
他僅僅猶豫了一瞬,抬頭問:「你不是想去燈會嗎?上元節我準你出府。」
10、
我很怕他,其實不願意跟他一塊出府。
好在他也沒打算陪我去,我猜大概是我還不配他屈尊陪同,或者真如他所說,他很忙,忙著和朝堂上烏泱泱一堆人鬥來鬥去,真沒空搭理我一個藥引子。
對,藥引子,我想我在他眼裡大抵不是個人什麼的,隻是個會說話會吃飯走路的藥引子。
薄陰指了兩個高大的侍衛給我,說讓田嬤嬤陪我上元節出府看燈會,城裡宵禁前必須回來。
我看著他匆忙的背影,一直等到他消失在廊橋水榭邊,才轉身,踩著地面猛地蹦了起來。
「耶!」
我又不是什麼嬌生慣養的紙糊公主,抽點血換我一回自由。
我由衷地覺得值了,至於薄陰怎麼看我,完全沒辦法影響我雀躍歡呼的好心情。
我蹦蹦跳跳地回了小破院,一路哼著亂七八糟的小調,左手拈花,右手拿著鼠尾草,將這好消息告訴了田嬤嬤。
小破院裡到處都是鼠尾草,其實我覺得比王府裡那些修建得規整嚴肅的草木要好看,有生機得多。
先前的水仙花,我已經養死了,這段時間幹脆不再折騰,每日提壺水,澆一澆院子裡的鼠尾草。
這草就是好,一點點付出,就能收獲滿滿一院子碧綠盎然的回報。
上元燈節,田嬤嬤給我梳了個極好看極精致的發髻,又給我換上一身鵝黃色的霓裳裙。
那裙子油光水滑的,穿在身上像是一層水裹著皮膚,格外舒服,隨便一晃蕩,水光潋滟的,像是波光萬頃。
我說:「田嬤嬤,咱們哪兒來的這麼貴的裙子啊?我記得王爺除了一堆吃的,從沒賞過我衣服。」
田嬤嬤說:「老奴不知,衣櫥底下翻出來的,瞧著好看,不穿可惜了。」
我沒再多問,滿心滿眼地期盼著自己有生以來的第一次離開禁錮的牢籠,去百姓聚集的街市看看。
侍衛們幾乎是夾道護著我坐上了轎子。
我不想坐轎子,幾次掀了簾子,想要讓他們把我放下來,自己走走看看。
侍衛們兇神惡煞的,一副不近人情的面孔,我沒敢開口。
我這短短的一生,足足十五年,出了皇宮,就入了王府,從沒真正得到過自由。
如果薄陰以為隻是這樣坐著轎子,腳不沾地地逛一圈燈會,我就會滿足,我都不知道是該說他真有夠輕視我的,還是說他壓根不在意。
我悄悄問坐在我旁邊的田嬤嬤:「你有錢嗎?」
她撇撇嘴,木訥渾濁的眼裡淡漠一如既往,從袖子裡摸出一枚銀錠子給我。
好在她不大愛說話,同我的相處模式總是一問一答,不然她要究根問底,我還真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轎子一路平穩地到了燈會那條長街,官府為了辦上元燈節,竟然在街頭尾處設了路障,不許轎子車馬入內。
裡頭眼花繚亂,整條長街都是亮的,密密麻麻的燈火,紅黃相間,我從遠處看去,像是一條熊熊燃燒的緞帶。
衣著各樣、形形色色的人摩肩接踵,熙熙攘攘,雜亂人聲翻騰得像是滾水。
那些火,隔著老遠跳躍旋轉起來,轉瞬點燃了我的心,燒得我心裡沸騰。
最後侍衛們沒帶王府腰牌,同攔路的專人交涉無果,我還是得下轎子徒步進去。
我按捺住心底震顫,矜持小心地下了轎子,踱步過去。
侍衛說:「王妃小心些,燈會上人多,還請不要離開屬下的視線為好。」
我點頭應下,腳下步履卻飛快,衝到那些琳琅滿目圍滿了人的攤子前,左看看,右摸摸。
我瞧上了一個彩色的狸奴面具,可是不敢露怯,瞧著好幾對男女在攤子前講價還錢買了幾個面具之後,才開口問價。
攤主說十文錢,我從剛才幾個買東西的人那裡知道,這應該是比銀子小的錢。
我在宮裡長大,隻吃過豬肉沒見過豬跑。
田嬤嬤自始至終都未曾上前幫我,我有時候覺得她才是最懂我的人,從不多問,從不多事,還給我梳好看的發髻,穿好看的裙子。
順利買到了面具,我讓田嬤嬤替我帶上,然後瞧了瞧我的黃裙子。
我問她:「有狸奴是黃色的嗎?我在宮裡隻見過白色的。」
田嬤嬤說:「黃色的野貓遍地都是,王妃說的白色,那都是名貴品種,外頭沒有。」
我走得越來越快,沿街看了一通耍大刀賣藝的,瞧了幾隻機靈的猴子,吃了串糖葫蘆,買了個鼠尾草做的小燈。
那燈做得實在精巧,鼠尾草的梗編織成框,絨絨的鼠尾巴全數被束在頭頂,中間拿絲線固定著一盞小小的蠟燭。
我愛不釋手,小心翼翼地提在手裡,看了又看,高興得要飛起來。
田嬤嬤什麼都不說,隻是默默地跟著我。
侍衛們臉色越來越黑,一路尾隨,目光不善,大概是很不滿我玩得太開心,不聽他們話了。
不過我想我是王妃,再不受待見,這點面子上的體面也該是有的。
我放肆地玩,哈哈地笑,眼都不眨地四處看,珍惜這當下的每一分每一秒。
到了長街最繁華的當口,四周的人實在是多。
可那也不至於衝散一直緊隨著我的侍衛,我個子不高,我想了個法子,彎下腰,抱著頭往前一股腦衝。
不知道往前走了多遠,我還是擔心被他們看見,還在一個勁兒彎著腰,抱著頭往前走,都沒注意到身邊的人流漸漸減少。
「姑娘,再往前就是護城河了。」清朗溫潤的男聲在我身後響起。
我站定,直起身抬頭,赫然看到波光粼粼的黢黑一片。
再往前走一步,我就要踩空,掉水裡。
我感激地回頭,首先去看侍衛們甩掉了沒有,然後才去看來人。
他戴著個沒有五官的拙樸面具,不過那身衣服我挺熟的,聲音也熟。
攝政王原來也不是那麼日理萬機,他還有時間逛燈會呢,他忙些什麼?
他剛才那番說辭,大概是沒認出我。
我提著鼠尾燈,再三確認侍衛們沒有找過來,田嬤嬤也不見了,這才大著膽子,細聲細氣地說:「多謝公子提醒。」
他負手立在河邊,一身玄色蕩漾著波光,面具後面一雙隼利雪亮的眼睛直勾勾地看著我。
要不是有面具,有這身仙氣飄飄的衣裙,我都要以為穿幫了。
可他這樣直白地盯著姑娘家看,未免不合規制。
我輕咳了聲,他才收回目光,溫聲問:「姑娘一個人?」
「啊?」我後知後覺地明白他是在問我。
我心虛地看看身後攢動的人頭和花燈,連連點頭:「嗯,一個人。」
「姑娘一個人可得小心些,人多手雜的。」
薄陰笑了下,面具後頭的眼睛溫和地眯了起來,哪怕是隔著面具,依舊足以讓人從那雙熠熠生輝的眼瞳裡看見他的神色,應該是溫和一如夜色。
我有點看呆了,我從來沒見過這樣的薄陰,莫名其妙有點鼻酸。
原來,他是可以好好說話的。
原來,他是可以溫柔和煦的。
隻不過這份溫柔,能給一個陌路相逢的陌生女子,卻給不了他大排場迎娶的尊貴王妃。
我澀聲說:「我自己玩開心爽利些,公子不必替我擔憂。」
我以為我會遇到畫本子上的才子佳人,卻沒想到遇上他。
上元燈節,他來幹嘛呢?怎麼看他都不像是有這闲情雅致的樣子。
我怕待久了被他認出來,急著找個借口遁走。
他卻說:「正巧,姑娘一個人,我也一個人,在下邀姑娘去聽潮閣小酌一杯如何?」
我驚訝地眺望了下寬闊河面中飛檐鬥拱、紅燈高懸的精致閣樓。
外頭的女子都這麼自由的嗎?能一個人跟男子去湖上閣樓喝酒?
我隱約覺得這不合規矩,且很容易被他拆穿認出來。
但是那座水中閣樓飄渺夢幻,美得不像話,連倒映在層層碧波裡的影子都綽約無比,風情萬種地勾住了我的神魂。
這是我十五年短暫人生裡頭一次出府,也可能是最後一次,我想,我渴求,我沒辦法忍住心裡的好奇和探求欲。
我閃爍地看著他眼睛,輕輕點頭。
薄陰又笑了下,慢慢朝我走來,微涼的夜風撩動他的發絲和衣角,像是要臨水展翅的黑羽。
我的心開始狂跳,手上的草燈籠被風吹得明滅晃動。
臨水石階上,船夫將小船泊到跟前穩住,薄陰朝我伸出了手。
我手心全都是汗,悄悄在後背擦了擦,才猶豫著放到他手心。
他微微用力,捏了下我的手,清潤地說了聲「唐突」,短促有力地一抬拉,我後腦勺晃了下,人就上了小船。
船夫默默地撐篙,長長的船篙一竿子斜斜滑黑色的水裡,打碎了滿河的火光,像是火燭揉碎了,碎成一眼看不到頭的火星子,搖擺清晃。
波光晃得我眼暈,有點站不穩。
薄陰扶了我一下,笑說:「此地還不是最好的賞景處,聽潮閣頂上才是極好的。」
小船平穩緩慢地滑行在水面上,我盯著船尾向兩邊擴散的水線,一浪翻過一浪。
到處都是燈,各種各樣的,天上的孔明燈,河裡的花燈,沿著河岸街市上的猜謎燈……
薄陰負手立在船頭,一身黑衣融進夜色,時不時被路邊的燈火照亮半身,時隱時現。
我開始還忌憚著他,乖巧不敢走動,不時摸摸臉上的狸奴面具還在不在。
過了會兒,他沒什麼動靜,我才敢在船上走來走去,欣賞沿街眼花繚亂的燈色。
我看得應接不暇,眼睛都快花了,連眼睛都舍不得眨,甚至沒留意到薄陰已經從小船的另一頭下來,穿過船艙,到了我這邊。
冷不丁回頭,一眼瞧見他正抱著手,斜斜地倚靠在老舊的船艙上,目光專注,神色冷寂。
我確信他是在看我,差點冒出冷汗來,老半天磕磕巴巴地明知故問:「公子……在看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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