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陰極有風度地微笑,溫柔地扶著我下了馬車,一路牽著我的手,在浩浩蕩蕩的宮人簇擁下,去了宴會大殿。
他還是不說話,隻是臉上的完美微笑讓我無端地看了頭皮發麻。
我手心冒了冷汗,湿潤地合在他手掌上,他不可能不知道。
可他什麼多餘的舉止話語都沒有,氣勢恢宏的大殿近在咫尺,四周提燈領路的宮人終於無聲散去。
殿門四四方方,高大得離譜,看著像閃爍著光華的深淵巨口。
薄陰整了下衣襟,換了一種更親昵的姿勢牽住我的手,附耳道:「少說少做,便是少錯。有事推給我。」
我們進去了,熱鬧得恰到好處的殿內靜默一瞬,所有的目光聚集到了我們身上。
我膽怯地抬頭,正對上長公主灼人的目光,立即肩膀一抖,垂下了眼。
薄陰捏緊了我的手,步調沉穩,笑著走向高高在上,高到幾乎看不清楚面目的明皇,我的父皇。
父皇剛和劉相平易近人地推杯換盞,放下酒杯看向我們,臉上笑意更盛,擠出了和善的褶皺:「我瞧著安樂是胖了。」
皇後娘娘掩唇笑,用一種詭異的熟稔語氣對我道:「我和你父皇還琢磨呢,說安樂必然是嫁去王府,樂不思蜀了,大半年都不回宮看看。」
我和他們很熟嗎?
今天是怎麼了?怎麼所有人都裝作一副和我很熟,對我很好的樣子?
他們以往怎麼做的,又做過什麼?自己不清楚嗎?
我僵硬凝滯的空當,薄陰已經帶著我象徵性地見了禮,安穩入座。
他笑著回道:「王妃年紀小,臉皮薄,皇後娘娘快別打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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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種小心翼翼,恰到好處的熱鬧又回來了。
有幾個大臣討好地向薄陰敬酒,說了些祝福誇贊的廢話。
我一句都沒聽清楚,隻縮在薄陰旁邊當隻鹌鹑。
父皇和薄陰聊了幾句政事,劉相插了幾句嘴,皇後娘娘說好好的國宴,不是早朝,請他們不要再聊政務。
父皇笑著自罰了一杯,說這既是國宴,也是家宴,大家隨意些最好。
琴瑟絲竹伴隨著歌舞升平,一切看起來都那麼和諧融洽。
每個人都沉浸在自己的角色裡稱職扮演,仿佛隻有我一直在戲外,恐懼地盯著那和諧融洽下巨大的詭異古怪。
薄陰喝了不少酒,大半都是同那位劉相爺喝的。
上一次我還記得劉相派了刺客妄圖刺殺他。
可當下這倆人聊得火熱,全然想象不出你死我活,隻覺得是意趣相投的酒友。
劉相是父皇的左膀,晏皇叔是父皇的右臂。
而薄陰……薄陰怎麼看都像是硬插進來的。
宴會過半,我終於能鼓起勇氣,去看席上的其他人。
我看到了燁皇叔,他坐在角落裡獨自喝酒,一口山珍海味都沒吃。
我看到了太子哥哥,他坐在父皇的左側,那是除了帝後,最高最尊貴的位置。
他向父皇母後敬酒,同底下的臣子喝酒,和人寒暄,對人笑。
我仰望著他,卻莫名地覺得他人不在這裡。
薄陰夾了菜到我的銀碟,道:「該吃吃,該喝喝,不要盯著太子看。」
我沒搭理他,兀自盯著太子哥哥看。
我和他不熟,見過他的次數一雙手都能數得過來。
可我此刻覺得,我們那麼像,我們是一類人。
這滿殿的熱鬧輝煌,其樂融融,君民同樂裡,隻有我們像是格格不入的方枘硬要塞進圓鑿。
我沒瞧見薄陰已經應酬完了一輪,正低頭斂眉覷我。
他放下了空蕩的玉樽,道:「給我斟酒。」
我下意識看了眼他身後侍奉酒水的宮人,依舊乖覺地給他滿上了酒。
他趁著接玉樽的間隙,側臉擦過我耳畔,涼涼地道:「王妃能否入戲一點?」
忽然貼近的語調冷涼而平淡,像是在我耳朵上撒了一把雪,刺得我縮了下脖子。
我吞咽了下,終於收回目光,調動臉上每一寸肌肉,扯出一個弧度,雙手開始殷勤地給他夾菜。
薄陰從鼻腔裡哼了一聲,退了開去,並不吃我裝作熱絡夾給他的菜,隻一個勁兒喝酒。
我看著歌舞曲目上了一輪又一輪,看著薄陰喝了一壺又一壺,終於忍不住道:「王爺,田嬤嬤說,不吃東西光喝酒,傷胃灼肺。您病沒好呢,還是少喝的好。」
薄陰手指捻了杯壁,目光陰晦地四處轉了一通,掃了一眼帝後,最後方才落回我臉上。
「誰告訴你我是生病了?」
薄陰笑眯眯的,一身酒氣衝天,將銳利陰沉的臉湊到我跟前。
打從遠處看,旁人必還覺得我們夫妻感情極好,席上還不忘咬耳朵,親昵地竊竊私語。
薄陰呷了口酒,細長眼尾掛著戲謔的笑意:「你總關心我的病情,可我並沒同你親口說過我害了什麼病,你如何斷定我是病了?」
我咬唇不說話了。
算了,好心當成驢肝肺,就不該嘴賤去關心他幾句。
這人一看也就是賤,不識好歹。
宴席結束後,臣子將軍們大多離宮了。
我們這些皇族親眷還須得隨著帝後去鹿臺放煙花賞煙花。
這是皇室的獨有節目,合家歡樂,沒那麼多規矩,皇子公主們可以玩得盡興。
煙火絢麗盛大,足以讓城內百姓也跟著沾光,仰頭便可一飽眼福。
同處一片天空下,看同一場煙花展。
這是尋常百姓離高高在上的尊貴皇族最近的一次。
我並不想看煙花,這東西我看了這許多年。
以往過年時,後宮裡娘娘公主們忙著要在國宴上爭奇鬥豔,挑選公子哥,討好父皇。
我總是被冷落,自然也去不了國宴。
再好看的煙花,摸不著啃不著,還不如一個熱乎乎的醬肘子來得實在。
隔了大半年,我成婚後頭一次重回後宮,固然已經可以隨性些四處走動,可我依舊愣在原地。
長公主一向是最受歡迎的,她拿著精致的焰火,帶著一群公主皇子們大呼小叫地說要去鹿臺頂端看煙花。
她火紅的衣袍牽動著諸位娘娘和父皇的目光,身後跟著一大摞跟班,浩浩蕩蕩地跑去了鹿臺頂。
我想起來她比我大不了多少,那麼從容大方、有恃無恐的笑鬧,實在是天真爛漫得很。
薄陰坐在我旁邊,懶懶的,沒精神得仿佛隨時都會睡著。
「王妃想去玩嗎?」
「不想。」
我揣著手,心底腹誹他剛才喝酒太猛,這麼快就現世報了,醉得都快撐不起眼皮了。
就算是攝政王,那也不至於在父皇眼前如此失禮。
父皇笑眯眯看了一會兒孩子們鬧騰,忽而轉頭對我們道:「安樂,雲兒,都去啊,今年的焰火你母妃差人做了好多,隻許這一次,年後可就不許這麼放肆了。」
我尷尬地笑:「兒臣……就不去了吧。」
太子哥哥也笑,眼底溫和一片,溫淳地道:「兒臣……」
他抬頭看了眼父皇,捕捉到他略略蹙起的嘴角,平滑地改口道:「安樂,同哥哥一起去吧。好難得你回一趟宮,不要讓大家掃興。」
我不得不陪笑起身,隨著我並不熟悉的太子哥哥去了鹿臺頂看即將開始的煙花展。
我不安地回頭望薄陰,他卻依舊一副怏怏的樣子,耷拉著眼皮,似乎對我的離開渾不在意。
「安樂。」太子走出去發現我沒跟上來,回頭來催促我。
他道:「放心好了,王爺同父皇大約有事情要談。」
原來是這麼個意思,我方才愚鈍,竟沒看出來,幸得太子哥哥不露痕跡地帶走了我。
我心底感激,沒法兒想象自己留在亭臺下會是什麼光景。
「謝謝太子哥哥。」我客氣地道謝。
他笑得柔潤,並不解釋什麼,隻說:「看煙花吧,這裡是整個煦城看煙花最好的位置。」
砰然欲裂的響聲此起彼伏,五彩斑斓的光芒映入他眼裡,像是進入了黑洞,透不出一絲光來。
18、
我想同他說話,欲言又止半天還是歸於沉默。
煙花整整持續了一刻鍾時間,這期間,他一直很認真很認真地抬頭看煙花。
我想他當真這麼喜歡看這華而不實的玩意兒?仰那麼久脖子不酸嗎?
煙花的綻放逐漸稀疏起來,四周彌漫著火藥燃盡的刺鼻煙味。
迷亂幹冷的風從荒原吹來,穿過西郊,濾過了風沙,掠至我們頭頂。
他忽而低下頭來,眸子閃著水潤的亮光,靜默而沉穆,讓人無端地看了難過。
我著實嚇了一跳,有點慌亂地去拍他的肩,想不出一句寬慰的話來,甚至不知道他為什麼湿了眼眶。
我聽到他輕輕嘆了一聲氣,這聲嘆息轉瞬就被風吹散了。
太子哥哥神色如常地笑了一下,摸了下我的腦袋:「安樂,王爺是個好人,趁著還有機會,要珍惜。」
這話同田嬤嬤說的那句簡直是一模一樣。
怎麼,這裡誰都對他了解得透徹,堅信他是個好人。
就我一個人雲裡霧裡,日日給他摧殘的弱者,覺得他是個惡劣至極的人不成?
「太子哥哥說什麼?你不是我,你知道他是怎麼對我的嗎?」我抵觸地皺眉。
他愣了下,旋即笑得更加溫良:「王爺就這樣,越在乎,就越是不給好臉色。你想想,方才他為了替你擋下可能的應酬,多喝了幾盞酒?」
我不置可否,下意識回頭去望底下的亭臺。
薄陰還在同我父皇說話,面目模糊,看著聊得很是融洽。
那些金貴的娘娘們,早就吹不得風,受不得涼,早早回去了。
隔著這麼遠,他們倆說了些什麼。
我直到最後的最後,什麼都無可挽回的時候,也不知道。
可我此刻頂著風,拖著僵硬的四肢,眼前模糊,莫名其妙冒出一個詭異荒唐的念頭。
我想跑下去拉他徑直回王府去,勒令他不許再喝酒,不許再熬夜。
我們前腳回了亭臺,父皇和薄陰不動聲色的談話恰到好處地結束了。
太子哥哥自然而然地上前,親自替父皇換了一杯熱茶,隨口笑問:「父皇和王爺聊什麼?」
父皇笑,說:「還能說什麼,那群蠻夷,老鼠一樣難纏,我和薄王爺商討著來年的邊防……」
太子哥哥默默地聽,不時點頭。
我聽不大懂,索性不聽了,乖乖地縮回了薄陰旁邊坐下。
他沒再喝酒了,手裡捏著空蕩蕩的玉樽,神色有點放空。
煙花還在放,努力奮然地營造一種熱鬧歡快的氣氛。
可我覺得有點冷,悄悄問他什麼時候回去。
薄陰冷睨了眼正和太子說話的明皇,貼耳道:「看你父皇什麼時候肯放我們走。」
我算是見識了,他不光敢正大光明地睨我父皇,還不用尊稱。
他都這麼狂妄了,幹嘛不幹脆不來,或者想走就找個由頭走了算了。
一切都結束之後,我們上前告退。
父皇眼裡終於又有了我的影子,露出一個慈父的笑臉。
他說:「安樂,成了婚也還可以常回宮裡看看兄弟姊妹們,我們都很想你。」
薄陰原本無動於衷地在我身側,聽聞父皇此話,倏忽冷笑了聲。
聲音很輕,偏我聽得清楚。
我不知道太子和父皇聽到沒有,慌忙答應著,說有時間一定回來看望父皇母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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