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嬤嬤跑過來,制住他,幹脆捆了起來扔到角落裡。
我知道從她這裡問不出任何事情,隻能走到石室的門前,對著屋頂看。
「下雨了。」
我瞧見石頭屋頂滲出灰暗的顏色,回頭乞求地對田嬤嬤說:「下雨了王爺的舊傷肯定會疼的,嬤嬤可以為他做艾灸啊……嬤嬤,咱們出去好不好?」
她的眼睛裡終於有了點屬於人的色彩,面容哀戚。
「嬤嬤,他是先王妃唯一的兒子啊,您就不心疼的嗎?他看起來很不好……真的,很不好……」
我捂著眼睛,巨大的無力感湧進眼睛裡,滿溢出來。
「王爺建造的石室,封鎖之後從裡面是打不開的。王妃,您哭也沒有用,老奴沒辦法打開它。」
她軟軟地坐在地上,像一塊被陽光暴曬過的瓜瓤,幹癟到連一絲活氣兒都沒有。
「那我們能做什麼?」
「等。」
「等什麼?」
「……」
我不想等,可不得不等。
一直等到雨愈下愈大,等到雨水滲透了整座石室,透出微涼的湿潤,石門轟然大開。
我的父皇,袖著手立在門前,一臉漠然,對我道:「安樂,我許你去見他最後一面,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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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他叫出我的名字時,我就已經跑出去了,沒聽到後半句。
雨水糊住了我的眼睛,我隻顧著跑,不知道摔了多少跤才跑到走時的前廳。
他不在那裡,廳裡一片狼藉,不過並未再添新的屍體。
我又一口氣跑回他的院子,他依舊不在那裡。
我急得號啕大哭,牙齒都在打架,嗓子早就啞了,發不出聲音。
最後,我在燒得一片狼藉的小破院子找到了他。
他躺在焦黑的廢墟裡,雨水拍打著他的身體,將他唇邊不斷溢出來的鮮血暈開,衝散。
「薄陰!」我撲過去抱住他。
他已經完全不能動了,難以想象他是怎麼一步步把自己挪到這裡來。
血從口鼻冉冉不斷地流出來,瓢潑大雨也化不開的鮮紅,染遍了他身下焦黑的土地。
我瘋了一樣地去摸他的身體、腦袋、四肢、腹部,哪裡都沒有傷口。
這讓人更加絕望。
他咳出血沫,動了動手指。
「安樂。」
我抱著他的腦袋,貼在耳畔,瘋狂地點頭:「嗯……嗯……是我,我在。」
他吐出滿口猩紅溫熱的鮮血,緊斂的眉頭舒展開來,臉上是異樣曠遠的平靜。
「安樂,你就是我的解藥。我已經得到救贖了,你就好好活下去吧。」
「你在說什麼啊?我不懂……你不要死,你要跟我解釋,我這麼蠢,我不懂的。」
他的四肢垂著,疲軟得像是殘破的木偶:「我想我母妃了……安樂,不要怕,我會……」
我睜大了眼睛,將耳朵貼在他緩緩安靜下去的唇邊,努力去辨認那含混不清的字句。
雨聲響如擂鼓,嘈雜亂耳,潮水般吞沒了他唇邊逸散的字眼,讓人頭一次厭憎這該死的大雨。
我死死地抱緊他,指甲幾乎嵌進他僵硬瘦削的後背。
望著他逐漸擴散開來的瞳孔,感受著大雨冷血地衝刷掉他身體上僅存的溫度。
我心底裡那些因為他一點一點建立起來,關於愛的所有的暢想與幻夢,頃刻崩塌碎裂成齑粉。
那雙曾經隼利陰鬱的眼睛黯淡下去,最終變成死寂的灰黑。
直到最後一刻,他的手依舊指向院子裡某處。
我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過去。
那裡,焦黑一片,仔細看時,有星星點點的綠意從焦炭廢墟下鑽出來。
我喜歡的那些鼠尾草,大火燒絕之後,不知道什麼時候,又長出來了。
等來年春天,它們會長成綠的海洋,生的希望。
用綠油油的草葉,毛茸茸的鼠尾,掩蓋一切舊日的血淚。
30、
其實不需要我跑到父皇面前咒罵薄陰,撇清自己了。
他好像什麼都知道,也並不想聽我任何解釋。
「你跟我回宮。」他這樣命令道。
「如果我抗旨呢?」
「抗旨你會死。」
「你終於要殺到親骨肉頭上了麼?」我諷聲大笑,形若癲狂。
父皇平靜地說:「我當然不會殺你,你是我的女兒。可薄陰狀似瘋狗,這幾年行事太過高調,樹敵頗多,你不回宮,安樂公主的名頭也保不住你。薄陰留給你的兩個侍從,你也保不住。」
「田嬤嬤……莊先生,你把他們怎麼了?!」
父皇略有些疲憊地揉了揉眉心:「他們現在是你的侍從,你自然有權處置他們。朕很忙,你可以想半炷香的時間,但是孩子……沉穩些,仔細想,不要讓他死得毫無價值。」
我帶著莊彥和田嬤嬤回了宮,住入了我未出閣時的宮殿。
回宮那天燁皇叔來接的我,同我說了很多。
過了一陣子,莊彥神智清醒了,也同我說了很多。
說來可悲,我住在他的王府,卻從未真正觸碰到他。
我周遊了他短暫悲涼的一生,卻從未真正踏足過他的疆域。
自始至終,從來都是自他人口中去費力拼湊一個七零八碎的薄陰。
王府被夷為平地,薄陰被判定為有罪,罪不可恕,當誅九族。
可他已沒了九族,唯一的親眷是我,可我已被父皇昭告天下,「事後和離」了,同他再無幹系。
可笑的是,薄陰的罪罄竹難書,觸犯了半部大殷律法,偏偏沒有謀逆造反這一條。
燁皇叔告訴我,他從來沒打算謀反。
因為那是毫無勝算的。
這和謀略部署,兵力調度都沒關系。
隻和他本人有關系。
拖著那樣一副強撐著,隨時可能咯血而亡的身體,就不可能謀反成功。
打從一開始,他為我尋的退路就是拿命去換我後半生的無虞。
以他的性子,謀反不成他也有能力攪得整座皇都天翻地覆,血流成河。
他可以殺進皇宮,運氣好撐得夠久,甚至能夠殺掉我父皇為他爹娘報仇。
可他沒有, 他用這個可能去和我父皇換了一個妥協, 換了一個隻有我自己的未來。
宮裡來請我入宮的旨意,隻是一個催促罷了。
催促著質問他:「你怎麼還沒死?你活著就是個巨大的明患, 你怎麼還不扮演好你的角色, 稱職地死掉?給你心愛的王妃讓出一條生路?」
時間是粉飾太平的金創藥, 我現今想到這裡,已經不會流淚了。
還能讓我流淚、厭惡到骨子裡的,隻有我這一身骯髒汙穢的血脈。
因為我從來都不是他的解藥,我是父皇送給他的一張催命符。
莊彥在石室裡之所以發瘋, 不過是因為他猜出了真相。
他沒辦法接受自己天人交戰, 費盡心力想要得到的我的心頭血, 隻會讓薄陰死得更快。
我父皇那樣的人, 怎麼可能拱手將解藥敲鑼打鼓送到他府上?
我十二歲那年忽然被封為安樂公主,有了自己的宮殿,飲食都有專人照看是為了什麼?
到如今終於是明白了。
我啊……我哪兒是什麼藥啊……
我隻是父皇特意喂養了三年, 送給他的一副連莊彥都查不出端倪的劇毒。
薄陰先時確實疑心很重,戒備心極強。
可我是活生生的毫不知情的人, 這是無論如何都裝不出來的。
用自己做藥引, 用親生女兒做毒引。
單憑這一點, 我父皇就比薄陰陰狠萬倍不止。
拿我的血入藥, 隻會加劇毒發,到一定時間,連純淨的皇室血引都沒得救了。
薄陰顯然是過了那個時間了,他大約早就知道自己沒救了,也早就知道我是害得他救無可救的根源。
可他從不顯露, 總說那些胡話來哄我。
我最終理解了他那時話裡的意思,可是不重要了。
我活著,和死了也沒什麼區別。
時間的齒咬合著歲月的輪, 慢慢地轉。
沒過兩年, 父皇也死了, 許是惡事做得太多,病痛纏身半年多方才咽氣。
太子哥哥幾經波折即了位, 說可以放我出宮, 也能幫我選個合適的人嫁了。
我說不用,在哪裡都一樣。
田嬤嬤病逝後,莊彥請求出宮去,他說他想做個雲遊四方的行腳大夫。
我很衷心地祝福他,送了他許多盤纏,放了他離去。
他走的那天, 我沒去送。
我站在宮裡那棵老樹下, 那裡種滿了鼠尾草, 綠油油的,很好看。
婚典持續三日,升平禮樂便繞梁三日,紅紗綾羅便飄揚三日。
「□-」真好啊, 薄陰。
兜兜轉轉,我實現了我少時夢想的願望,能夠衣食無憂、無人攪擾、安靜祥和地消磨完我這漫漫寂寥的後半生。
風吹過我的鼠尾草, 好似一片柔軟毛茸的綠色汪洋。
我恍惚明白了。
他當時說:「安樂,不要怕,我會變成鼠尾草。」
- 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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