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醒來時,四周一片漆黑。
「莊先生……我睡了多久?怎麼天都黑了。」我想要站起來才發現身體被繩索捆縛,動彈不得。
石室在地下,怎麼會有天黑?誰把蠟燭滅了?
「莊先生?莊先生!」
背後的觸感粗糙冰涼,我記起那是往常他給我取血時我躺過的石床,這裡……還是原來的石室。
我努力地睜著眼,可是濃鬱純粹的黑籠罩著四周,什麼也看不見。
冷不丁一隻手擱在了我肩上,駭得我戰慄起來。
「王妃不要叫了,我在這裡。」一隻小小的蠟燭在我頭頂亮起,映著莊彥半明半暗的臉。
「你做什麼?先放開我,有什麼不能好好說嗎?」
他僵硬地搖了搖頭:「不能好好說了,王妃,如果有別的法子,我不會這樣做的。」
我忘了掙扎,努力冷靜下來:「那……你說吧。」
「我們找遍了,都沒有法子不是嗎?其實有的,當初我找到最開始的解毒法子時就還有一個一勞永逸的辦法。」
我默默地聽著。
他恍惚地將燭臺擱在石床邊:「可我知道王爺不會同意,所以從未告訴他……王妃,你是解藥啊,用你的心頭血入藥,藥效肯定是最好的,說不定能根除王爺的毒。」
「這樣啊。」我喟嘆道,「取心頭血……疼嗎?」
莊彥露出一個哭笑不得的表情:「我以為說出來你會逃,所以才捆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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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莫名松了口氣,道:「還好,至少沒有更糟了,還有希望不是嗎?那次我從石室出來,你提燈來送我,是想殺我嗎?」
他驚訝地望著我,我替他說道:「那晚我看到的光是刀光,你想殺我,但沒下手。」
「我不認為你有罪到需要為此而死……」
「可我父皇有,不是嗎?他毀了你們太多人了。」
我平靜地躺好,擠出一絲笑:「沒事,我相信先生,肯定很快的,肯定不痛的……」
他抽出刀,手腕顫抖,喃喃道:「我的命是王爺以命護下來的,我爹的命也是老王爺給的,我們欠他的……我不能……」
「嗯,我明白,我自願的,我也不是要給我父皇贖罪,我隻是想救王爺。」
我看著他立起來的刀刃,渾身怕得發抖,隻能繼續顫聲念叨:「先生醫術高超,等治好了王爺,一定要護著他長命百歲,不能生病,要養好身體,要多吃飯,菜也要吃,肉也要吃……」
我的舌頭開始打顫,不知道自己說了些什麼。
莊彥在哭,我從沒見過他哭,說起來好久都沒看到他溫潤的笑臉了。
「镪……」鐵與鐵互擊的聲響貫穿了整座石室,震蕩起輕微的回響。
刀刺進我胸膛不過一釐,就偏離了方向,從他手裡飛了出去,擊上石壁,卷了刃,哐當落到地上。
薄陰站在石室門口,手裡還捏著把刀鞘,刀鞘裡空空如也。
他快步走過來,解開繩索。
「王爺!」
莊彥悽然地叫他。
我擔心他會暴怒,對莊彥大打出手,忙攀住他的肩膀。
「我自願的!」
「可我不願意。」
他並不理會莊彥,埋頭繼續解我腳上的繩索。
「我說我自願的……你別忙活了,如果這樣能救你,我真願意,這是我自己的命,我有權自己決定。」
「你的決定不重要!你有什麼資格決定?你嫁進王府,你的命是我的,隻有我,能做決定!」
他氣急得近乎咆哮,額角青筋迸起,手上動作卻輕柔,抱起我就要離開。
莊彥噗通一聲跪在他面前:「王爺,我知道瞞不過您,可真的隻有這一個辦法,即便隻是可能,也值得試一試啊……」
「那就召集城外的軍隊,封鎖內城,殺進皇宮,抓個皇子公主也好,抓皇帝老兒也好。辦法隻有一個可選,人不止一個可選!」
我們都給他嚇得噤聲。
以往他不謀反,是因為力量不夠,又受著父皇賜毒的鉗制。
後來他不謀反,是有了足夠的權勢,又打心底裡瞧不上皇位,願意將我父皇穩穩地攥在手心,看著他慢慢地老死病死。
到如今,他還不急著謀反,僅僅是出於為我們考量。
謀反這種事,成王敗寇,動輒全族生死。
沒有精密長遠的謀劃,內城裡錯綜復雜的其他勢力,劉相和皇後母族決計不會讓他那麼輕易地顛覆皇權。
如若輸了……
他輸不起,他隻有我們了,再輸,就什麼都沒了。
我好像知道薄陰一直在忙什麼了。
他做了兩手準備,謀反和身後事,還有朝堂上有組織有預謀的、層出不窮、不痛不痒但又不勝其煩的控訴揭發。
確實有夠他忙了。
可是時間不夠了,從他發覺我沒法兒治好他的毒開始,任他如何算計,如何籌謀,縱使是有君燁暗中協助,一切還是太過倉促了。
忙碌這麼些日子,其實隻得出一個結果。
如果他毒發病重到無法親領叛軍,那麼他必敗無疑。
如果皇室嫡親血脈也解不了他的毒,那麼他必死無疑,還會搭進整個王府。
如果他撐不到攻佔皇宮之後,同時鎮壓住各方勢力,亦是一樣的結果。
到底怎麼做,才能兩全?
局勢已經把惡魔纏身的他逼迫到什麼地步了啊……
29、
這之後,薄陰不再允許我去石室,莊彥自然也見不著了。
不過我猜他也不會真對莊彥怎樣。
田嬤嬤替我處理了心口上的傷,其實不嚴重,隻是剛破了皮的小傷。
可薄陰不這麼認為,他冷冷地覷我,口氣很暴戾:「你不會真打算自殺救我吧?」
「我真這麼打算的,你要死了,田嬤嬤和莊先生,還有我,我們三個都會很難過,我死了的話……」
「你死了的話,隻有我會難過,你覺得這對我公平嗎?」他死氣沉沉地盯著我,臉色蒼白若紙。
「你們都是蠢貨!既然你的血沒有用,憑什麼就認為心頭血有用,問題出在哪裡都不知道,就想著拿命去試。我說過,我不讓你死,你死不了。」他像是脫了力,話聲越來越輕,「你今晚就出城,田嬤嬤會護著你,近處的城池不行,直接去邊城,我都安排好了。」
「我不去。」
「由不得你。」
「你是要造反對嗎?這個關頭,你把我送走,不可能做到完全掩人耳目。我走了,意味著什麼?你要怎麼辦?」
「用不著你操心,你現在多跟我廢話一句,出城的希望就更小一分。」
我望著他笑,莫名地覺得他緊鎖深眉的樣子格外的好看,想再多看一會兒。
「那就不出城了,我陪著你。」
他的目光停留在我臉上許久,終於開始以嚴肅的口吻交代事情:「真到那時候,你去地下石室,莊彥和田嬤嬤都交給你。我會從外面封鎖,誰也進不去,水火不陷。成了,我來接你。敗了,你就當自己什麼都不知曉,自有你燁皇叔替你開脫轉圜。最壞的打算,如果連他和小雲也被牽連了,你還有一條路可選。」
「什麼?」
「去求皇帝。」
「你說什麼?」
「想辦法見到你父皇,對著他辱罵我,告訴他你完成了使命,把一切都推給我,求他讓你回宮,一定要回宮,不要再在王府呆。」
我們相視對望,寂靜無言好久。
直到我說好,他才默默地轉頭出去。
薄陰的身體愈發不好了,仿佛已經是藥石無醫的絕症,吃什麼藥都不管用。
我和田嬤嬤兩個人,整夜整夜地幹著急,一邊著急,一邊期盼著他趕快些謀反啊。
我素來不在乎宮裡任何人,我那些兄弟姐妹,是無辜又可惡的人,死一個或許能救薄陰的命,有何不可呢?
我有善心的時候,誰又曾對我發過善心?
可出乎預料的是,薄陰的謀反還沒有動靜,我就被宮裡來的聖旨要求回宮去為皇後侍疾。
皇後生沒生病已經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我父皇,按捺了很久,終於開始有所動作了。
我對他來說是個什麼東西啊?
似乎是比虎符權杖還要好使的物件。
那個來宣旨的公公皮笑肉不笑地仰著下巴,站得筆直:「皇上說……安樂公主雖是嫁給了王爺,可到底是大殷的公主,不是薄家的公主,還是得常回宮瞧瞧才是。」
薄陰也站著,冷眼看著他用那尖酸拿喬的語氣念完聖旨,睥睨了一眼四周跪伏的人們,倏忽走向那位御前紅人,一腳踹向他的膝蓋,用他最熟練的方式,迫使他跪下。
公公尖聲叫嚷著要站起來,又被他一腳踹了回去。
薄陰從他手裡拿過聖旨,抹布一樣扔在腳下,猛然掐住他的脖子。
「本王不跪天子,區區一道聖旨憑什麼跪?你呢?老東西,你算個什麼玩意兒,敢站著對我念聖旨?」
「王爺……老奴此番來可是皇上的意思,你如此折辱老奴……」老宦官膽顫心驚,卻並未被嚇破膽,還曉得拿官家出來壓他。
薄陰哂笑連連:「這就是折辱了?你這差當的,未免沒吃過苦頭吧?來人,先把他腦袋卸下來,送給宮裡那位看看什麼才是真的折辱。」
我驚得上前去抓住他揮舞的手臂:「薄陰,你瘋了!你怎麼能這麼做?」
謀反呢?調兵呢?封城呢?
這樣打草驚蛇的冒進舉動,怎麼會是他做出來的?
我們還沒有輸啊,不是還有萬分之一的希望嗎?
我會很聽話的,我會一直等他回來的啊……
可他為什麼忽然就跟發瘋了似的?
他一掌搡在我肩上,力氣大得嚇人,直接將我推出了好遠,田嬤嬤才扶住我。
「薄陰!」
劍出鞘的聲音伴隨著血液噴濺的聲音,我離得那麼遠,溫熱的血還是濺上了我的袖袍。
那顆切口整齊的腦袋咕嚕嚕地滾啊滾,滾到了屏風邊,一路撒著鮮紅的血。
鮮紅的軟物蠕動著從那處流出來,灑了滿地。
跟隨那老公公來的一幹人全都嚇破了膽,豬羊一般四散竄進角落,高聲尖叫。
薄陰踉跄了下,拄著血劍,堪堪站穩,竟然揮手放了那些人倉皇回宮去報信!
他在……做甚麼啊?
我覺得之前建立的一切都崩塌了,我認為的熟悉的他又不見了。
他好像又變回了那個暴戾狠毒、喜怒無常的攝政王。
薄陰走過來,看著我,開口卻道:「嬤嬤,莊彥在石室裡等著,交給您了。」
田嬤嬤木木地點頭,架著我繞過那身首分離的屍體往外走。
我掙扎著,可從她那蒼老的面皮下看不出任何情緒波動。
我拼命地扭過頭去看他,薄陰側對著我,像是竭力忍了好久,佝偻著腰,筋絡密布的手扶著屏風,咳出一大口鮮血。
那血的顏色暗得近乎黑色,比起那老宦官的血,簡直就是暗紅色的凝滯血塊。
這又是什麼?又瞞著我什麼?
為什麼被蒙在鼓裡的永遠隻我一個!
我真的被關進了石室。
莊彥瞧著像是半死了,情況比我還差,嘴裡一直念叨著:「藥……藥……」
我看他並不像受了酷刑,或是缺了水糧的樣子,試圖湊過去,問他什麼藥。
莊彥見了我,渾濁的眼裡光芒乍現,兇狠得不像是他。
「藥啊……哈哈哈哈哈……」他又哭又笑,衝過來撅住我的脖子。
我給他衝了個趔趄,雙雙栽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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