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沅,你真記仇啊。」他收斂了上揚的嘴角,「不過,這才是我認識的你。」
我聽了有些不高興,這叫什麼記仇,明明是在陳述事實。
我剛要張唇反駁,便聽他清淺愉悅的聲音傳來:「為祝賀公主和離,不知可否賞臉與臣同去百味樓,也當是慶祝公主終於……醒悟了。」
我揮袖轉身:「今日不行,我得回府。」
畢竟我府裡值錢的東西那麼多,萬一叫那兩人給我順走了,那我不得心疼死。
再有,崔淮不是打定主意我不會與他和離嘛,我現在就要回去給他念一念這聖旨。
待他們走了,該灑掃的地方灑掃,再請個方士來做法祛除汙穢吧。
真是晦氣死了。
我想著,腳步飛快,也顧不得陳北堯在身後喊我。
隻是沒想到,待我回府,便見得那二人還有一老婦人端坐於殿中。
那老婦人見了我,捏著茶盞,低聲呵斥:「還不跪下?」
我腳步一頓,忽地就展開了笑顏:「真是有意思,本宮貴為公主即為君,哪有君向臣下跪的道理,這又是哪裡來的規矩?」
「再者……本宮若是當真跪你,你又受得起嗎?」我斂了笑意,厲聲問道。
4
我在回府的路上已經將這些年發生的事情了解得大差不差了。
聽完我隻能說李沅啊,你就不能吃點好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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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得為著這一個要家世沒家世,要容貌沒容貌,要才能沒才能,還夜郎自大到不行的男人一天到晚要死要活的。
讀了那麼多年的聖賢書,聽了那麼多先生的教誨,不求你能為大周做出什麼卓越的貢獻,但總歸不能給皇室抹黑吧。
我與崔淮相識於上林苑,沒錯,那年我十六歲。
陳北堯搶了我的那頭鹿後,我一時間氣不過,便偷偷進入了密林。
不料深陷險境,幸得崔淮相救。
孤男寡女在山洞待了一夜,我便對他春心萌動,一發不可收拾。
事後,我執意懇請父皇將我賜婚於他。
父皇母後震怒,原因無他,崔淮出身不好。
興昌伯的庶子,生母出自青樓,自身又無功名傍身。
這樣的人,別說是皇家,就是那些官員家的女郎怕也是看不上的。
但是我鐵了心要嫁,不惜絕食相逼。
父皇無奈,將我送到了南陽,由長公主也就是我的姑母親自教導。
兩年後,母後思女心切,召我回宮。
而這一年,崔淮殿試列前三甲第五十二名,賜同進士出身。
於是,瓊林宴上,當著文武百官世家貴族的面,我遞上公主印信,直言:「父皇先前說崔淮配不上兒臣,那便請您虢奪兒臣的封號,貶為庶民……兒臣此生非崔淮不嫁,求父皇成全。」
最終,我求來了那一道賜婚聖旨。
而父皇母後自是舍不得我受委屈,因而,我依舊是尊貴的公主。
隻是婚後不久,我便發現崔淮養了外室。他倒是有恃無恐,知我舍不得他,便幹脆納這外室為妾……
「公主病了一場,倒是連我這個婆母都不放在眼裡了嗎?」
眼下,聽了我這話,老婦人也就是崔母,重重將茶盞放下。
我長嘆一聲,這三年來,我處處伏低做小,委曲求全,在他們眼中倒是真真一點威嚴都沒有了。
我背著光看不清她的神色,隻聽她高聲道:「你嫁給了我兒便是崔家婦,當婆母的還不能給你立規矩了?」
我氣極反笑,目光越過他看向崔淮:「崔家?你們可別忘了,這是本宮的公主府。」
「說得好聽是驸馬,說得不好聽不過是本宮的奴才罷了。」我冷冷開口,「至於你,煙花柳巷出來的青樓女子也敢在本宮跟前自稱一句婆母,真是面子給夠了,狗都覺得自己是獅子了。」
聽此,崔母「騰」地一下站起來,氣得張口結舌,兩隻手直顫抖,指著我好半天才說:「你……你……」
我懶得理她,自我醒過來,便總有那麼幾個三兩重的骨頭不知死活地要來我眼前蹦跶。
倒是那小妾,當即走到崔母身側撫著她的脊背,又看著我哀怨道:「姐姐……公主怎可如此說話,頂撞婆母這傳出去怕是對您的聲名不利,您先前……」
「聲名在外,有好有壞,先前是先前,如今自是不同。」我看著她欲言又止的樣子,扯了扯唇角,「本宮已向父皇請旨和離,你們可以滾了。」
「李沅,你莫要後悔。」崔淮徹底沉下臉,靜靜地望著我。
我笑得譏诮:「崔淮,你要不要看看你在說什麼?後悔?這三年來你是怎樣待我的你忘了嗎?」
「你總說是迫於皇權娶了我,是以對我心生怨懟,從未有過好臉,但是你別忘了,若不是本宮,你的官途豈會一路坦蕩?你不會以為朝廷重用你是因著你才能出眾吧?」
崔淮漲紅著臉,手上青筋暴起。
我滿臉堆笑:「年歲不小,倒是天真得緊。」
「還有你母親,病重之際也是本宮衣不解帶照看著,就連那湯藥都不曾假手於人,又請了太醫院每月過來把脈,日日用著價值百金的藥丸方才留下她那條賤命。」我語調平緩,好像在說什麼無足輕重的話,「而你們,享受了皇權帶來的榮耀和尊貴的地位,卻反過來怪本宮當年強迫你,真是好笑至極。」
話音剛落,便聽得那小妾又說:「公主這話是越說越過分了,淮郎待您可是真心的……」
「真心?本宮要這不值錢的玩意兒作甚。」我眉峰微凝,「給你們半個時辰收拾行李,時間一過,可不要怪本宮叫侍衛將你們丟出府去。」
我又欣賞了一下這三人的臉色,那可真說不上好看。
崔母氣沒消,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的,看得我都怕她中風。
小妾還是一貫的白蓮花做派,面色蒼白,淚光盈盈,隻是那眼裡的憤恨卻是做不得假的。
崔淮直勾勾地盯著我,好似我做了什麼傷天害理的事似的。
我這不是如他所願和離了嗎?
罷了,我今天已經很累了,懶得和他們再起爭執了。
不料我轉身剛要走,便被崔淮死死抓住了手腕:「公主當真要做到如此地步?」
我徹底不耐煩,態度冰冷:「放手。」
好,不動,不動是吧。
很快,他便驚呼出聲。
崔淮不敢置信地看向我,而後目光下移,落在他手肘的簪子上。
「崔淮,你是真打量著我不會動手啊。」我垂眸冷笑,加重手中的力道,簪子又扎進去了幾分。
崔淮好似終於反應過來了,另一隻手朝我的面門揮來。
我一把握住他的手臂,用力一擰,發出咔嚓一聲。
而後抽出簪子,鮮血迸出,濺了我一臉。
我無暇顧及,像丟抹布一樣將他丟在地上,而後從胸前拿出手帕,一邊細細擦拭簪子一邊道:
「不用收拾行李了,你們的東西也是用本宮的銀錢購置的,等明日叫宮人整理整理捐到善堂吧,也算是功德一件。
「至於你們,阿芙,叫人給我趕出公主府去!
「今後,沒有本宮的命令,不得入府半步。」
陽光穿過窗扉一大片一大片地灑進來,而我明明被熾熱的陽光縈繞著,卻依舊感覺到刺骨的冷意從四面八方撲過來。
這些人的嘴臉實在是叫人作嘔。
阿芙動作很快。
也多虧母後思慮周全,叫我從皇宮帶了侍衛過來。
畢竟,這些年來,公主府的宮人怕是早早就生了異心。
不然,我也不至於淪落到被驸馬和小妾合起伙來欺負。
我吐出一口濁氣。
待他們三人的身影從我眼前消失,我的簪子也終於擦幹淨了。
隻是,我到底還是不夠狠心,才給了崔淮之後報復我的機會ṭŭ₂……
5
和崔淮和離後,我先是將府內的僕從整頓了一番,該發賣的發賣,該受杖刑的受杖刑,這一個個的,這些年不就見著我好欺負,竟做出那背主之事來。
方士我自然也是請了的,還足足做了三日的法事。
幾日後,去寶華寺的路上,陳北堯笑著打趣我:「崔淮又不是妖魔,公主這陣仗未免太大了些。」
「不是妖魔,也與妖魔無異了,不然這些年怎麼哄得我神魂顛倒的,活像換了一個人似的。」我踏上最後一道石階,轉過頭看向他,「我要去見住持,你要與我一道嗎?」
「我可不信這些東西,公主自行去吧,我在此處等你就是。」他搖了搖頭,自顧自地席地而坐。
這男人我是真看不懂。
我自小就很喜歡往佛寺跑,而陳北堯,每每都愛跟著我。
但是,你得進去拜一拜啊,這才顯得心誠不是。
他就不,逼急了還反問我:「公主身份尊貴,還有何求?」
我一時無言,也就不再與他爭辯。
沒承想,這都過去五年了,他還是這副樣子。
懶得管了。
走進殿中,中間擺放著三尊巨大的佛像,抬眼看去,皆是面目慈悲,叫人仿佛置身於佛界。
我一一拜過,頓覺神清目明。
隨後又找了個小沙彌帶我去見住持。
幾年不見,住持倒是絲毫未變,好似時間在他那裡是停止的一般。
「懷寂禪師,許久未見了。」我拱手行了一禮。
他放下佛珠,站起身來,合掌行禮:「公主,別來無恙。」
「今日見公主倒是與昔日不同了,隻是命中仍有一劫。」
「劫……那可有法子化解?」我垂眸低喃,轉念一想,仰臉看他。
他眉目低垂,神色悲憫:「此劫無解。」
「如此,那我夢中之事,可已解了?」我問。
他輕輕點頭。
我心下一松,粲然一笑:「如此就好,如此就好。」
命中那道劫便隨他去吧,總有化解的一天,隻要我夢中的事不要成真便好。
說來這個夢境困擾我也有些年頭了。
叛軍兵臨皇城,城破之際,烽煙四起,滿地都是血。
父皇母後倒在我的身側,口中鮮血不止:「榮安,你快跑!」
殿外又有宮人高呼:「太子以身殉國!」
我身形一晃,剛要站起身來,便聽得「噗」的一聲輕響,低頭看去,利刃已經沒入了我的體內。
我尚未來不及回頭看殺我的是何人,便失去了意識……
自我記事以來,這樣的場景在我夢中見過無數回了。
如今,我終於可以拋下這道這麼多年死死纏住我的枷鎖了。
我告別住持,臨出門的時候,我回頭看了他一眼。
隻見他掌中的佛珠不停,手摩挲著珠子慢悠悠滾動。
很像普度眾生的菩薩。
我捐過香油錢,往來時的路走。
觸目之處,香客並不多,隻有幾個小沙彌在掃地。
太陽已經高高升起了,秋陽映照著莊重的寺廟與梵鍾,沒來由地就叫我覺得心安。
我遠遠地便看見陳北堯負手立在那裡,遙遙望向天際。
我快步走到他的身後,順著他的視線看去,但見遠方村莊樹木依稀可見,碧綠的葉子也已經染上了微黃。
見他看得認真,我存了要嚇他的心思,便想著拍他一下。
不料這手還沒落在他身上,他便突然轉身,看著我說:「走吧。」
真是一點意思都沒有。
我與陳北堯一道下了山,又找了家酒樓請他吃飯。
他這人倒是半點都不知道和我講客氣,什麼貴點什麼。
看得我都肉疼。
我掀起眼皮小心翼翼瞧了他一眼,這般大手大腳,今後可得娶個擅長管家的娘子才行,不然國公府的家當可不夠他揮霍的。
我出神想著,忽聽得隔壁那桌似乎在談論我。
「榮安公主這次做得可是真絕啊。」那人喝了一口酒,接著道,「向聖上自請了和離書,還將驸馬都趕出府外去了。」
我撇了撇嘴,不趕出府外,莫不成還留他們在公主府吃晚膳不成?
「這都不算什麼,公主還將驸馬的手給刺傷了,想那驸馬一介文人,豈是她的對手。」又一人接過話茬。
那還不是崔淮敬酒不吃非得吃罰酒嗎,竟也要算在我的頭上。
「榮安公主今後再要招婿可是難了。」
我笑了笑,沒個男人還活不了了不成,誰說我還要招婿的。
但是,那人的下一句話卻是讓我的笑意都僵在了臉上。
隻聽得他壓低了聲音說:「衛國公家的小公爺不是欽慕榮安殿下嗎?今年都二十有五了還未成婚呢。」
我一怔,又悄悄打量了一眼陳北堯。
他倒是像什麼都沒有聽見一般,還給我夾了一塊魚肉。
這頓飯吃得很安靜,連帶著那些人之後又講了什麼我也無心去聽了。
吃過飯,他又送我回府。
他走得極快,我在他身後隻差沒跑起來。
我恨,為什麼我的腿沒那麼長。
不一會兒,陳北堯不知道看見了什麼,停下腳步,回過身來。
我沒停住,他被我撞得一踉跄,往後退了一步。
他將我扶穩,又理了理衣襟:「公主怎的還是這麼莽撞。」
「所以你又在生什麼氣?」我唇角輕抿。
他輕嘆一聲,有些無奈:「我沒生氣。」
我沉默不語,一直走到公主府,才回首看他。
陽光灑在他的身上,卻襯得他整個人孤寂無依。
我不太喜歡這樣的他。
畢竟,我認識的陳北堯是那樣的意氣風發。
策馬揚鞭馳東風,仗劍舉酒邀明月。
也不知天高地厚,自負才高八鬥。
而如今,他一步一步向我走來,眸中流光閃動,輕聲問我:「所以,公主還會變成之前的樣子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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