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炎的手僵在半空中,而後收回去在衣襟上仔細擦幹淨,方解下披風抖開,裹住紀初桃顫抖的身軀。
“別怕,有我在,沒人能傷害殿下。”低沉的嗓音,有著與方才截然不同的溫柔。
紀初桃擦了擦淚水,遲疑著將冰冷的指尖交到他的掌心。帶著薄繭的手掌修長有力,隻輕輕一拉,便將她從殘雪未化的地上扶起。
“祁炎,為、為什麼……”她哽聲問,像是在求一個能說服自己相信的答案。
“當年我受牽連入獄,隻有殿下相信臣是無辜。”他的聲音帶著令人信服的力量。
“所以,你會保護本宮嗎?”
“是的,永遠。”
寒風襲來,火星搖曳著飄向天際。祁炎於烈火焚燒的廢墟前靜靜看她,沉默片刻,薄唇微微張合,在她耳邊低聲說了句什麼……
那應該是至關重要的一句話,但夢境模糊,紀初桃並不記得他說了句什麼。隻記得他將她攬入懷中,戰甲貼著她的臉,刺骨的冰冷。
“祁愛卿,你此番立有大功,想要什麼盡管說,朕定會滿足!”
“臣一生所求,唯願尚永寧長公主為妻。”
無數故事片段如洪流般洶湧而去,夢境交疊,最終定格在最熟悉的那一幕。
富麗堂皇的寢房中,紅紗軟帳,喜燭成雙,祁炎一身婚袍緩步而來,彎腰俯身,輕輕取走了她遮面的團扇。
燈火闌珊,紗幔鼓動,她看到質地上佳的婚袍如雲霞般隨意散落在地,硬實的身軀像是一堵炙熱的牆,將她牢牢禁錮。
他的心口上有一點朱砂小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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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炎……”紀初桃從潮湿的夢中醒來。
天已大亮,反應過來自己方才喚了誰的名字,紀初桃慌忙捂住嘴,拉起被子蒙住臉,鬱悶地滾了兩圈。
怎麼又又又夢見祁炎了!
這次不僅露了臉,連名字都確確實實是他。前因後果斷斷續續,竟然還串成了一個看似跌宕纏綿的故事!
一定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前些天在宮宴上和祁炎遇見了,所以才會在晚上夢見他!
紀初桃篤定如此。什麼驸馬,什麼英雄,一定都是假的!
對,都是假的!
想到什麼,紀初桃掀開被褥,赤著腳下榻,踩著柔軟的毯子一路奔到外間書案處,從瓷缸中抽出幾卷畫卷,展開一看,越看越覺得畫中男子的身影像極了祁炎!
還是燒了罷,免得夜長夢多,擾人心境!
紀初桃抱著畫卷起身,找到炭盆,將那些畫一股腦倒了進去。
挽竹端著清水和布巾進門,便見紀初桃隻穿著單薄的裡衣,光著腳蹲在地上,炭盆中一堆畫紙,燃起的火焰直竄一尺多高,不由大駭,驚道:“秋寒露重,殿下怎麼關著腳在地上?”
拂鈴聞聲進來,亦是驚道:“快,快叫人滅火!”
“別,這些畫都是要燒了的。”紀初桃喚住慌亂的拂鈴,親眼看著那些擾人的畫卷化作火焰和黑灰飄散,這才徹底放下心來。
菩薩保佑,但願以後不會再夢見那些奇怪的東西。
她素喜溫潤君子,不愛軍營武夫,和祁炎注定是兩個世界的人,怎麼可能會發展出那樣纏綿悱惻的故事嘛!
用過早膳,便有侍婢前來通報:“殿下,皇上來了。”
“阿昭?”紀初桃聞言探首望去,隻見紀昭穿著一身朱紅的常服,頭戴網紗透額,抱著一堆竹矢前呼後擁而來。
“三皇姐!”紀昭頗為高興的樣子,在門外催促紀初桃,“三皇姐快出來,我們去延年苑中投壺玩兒!”
紀初桃看了眼他身後,確定大姐不在,驚異道:“皇上不要做功課麼?大皇姐今日,怎麼舍得放你出來玩?”
“大皇姐近來才沒有時間管朕呢。”
“為何?”
紀昭示意宮侍們都退下,自個兒邁進殿來,盤腿坐在紀初桃對面,壓低聲音道:“三皇姐還不知道罷,出大事了!據說有人在琅琊王的後院中搜出了不少兵器和鎧甲,長姐連夜下詔,先是以謀逆罪軟禁了琅琊王府,後又牽扯出了鎮國侯府,將祁炎也一並抓入了天牢!這幾日,長姐都在忙著處理這事……”
“等等,”紀初桃打斷紀昭的話,不可置信道,“祁炎入獄了?”
“是呀!為此今日早朝都快炸開鍋了,吵吵嚷嚷的,弄得長姐臉色很不好。”
大姐以賜婚為由試探祁家的野心,再步步為營放下餌勾,就是為了此刻的收網。
紀初桃呼吸急促,喃喃道:“琅琊王謀逆,與祁炎何幹?”
紀昭想了想,含糊道:“好像是抓到了他們私下往來的人證,朝堂對質,鎮國侯又笨嘴拙舌解釋不清,總歸結黨營私跑不了了……”
紀昭還說了什麼,紀初桃儼然聽不進了,滿腦都是昨夜夢裡的那番話……
“別怕,有我在,沒人能傷害殿下。”
“當年我受牽連入獄,隻有殿下相信臣是無辜。”
牽連入獄……莫非指的就是這事?!
夢裡的事應驗了,所以之後無論救她也好、成親也罷,都極有可能是真的!
至於那塊墨玉,或許現在沒有,以後祁炎會從什麼地方得到也不一定……
想到這,紀初桃不禁背脊一涼,有些惶恐難安起來。
“三皇姐,你臉色怎麼這般難看?”紀昭伸手在紀初桃面前晃了晃,擔憂道。
紀初桃回神,匆匆忙忙起身道:“皇上,我有急事找長姐,不能陪你玩了。”說話間,人已著急忙慌地跑出了殿外。
紀昭撓撓頭,三皇姐一向溫和安靜,這還是頭次見她這麼著急呢!
第07章 救人 為了兄弟,犧牲……
刑部大牢最深處,陰寒之氣撲面而來,空氣中彌漫著血和著腐物的味道。
有人提著一盞微弱的燈穿過甬道,黯淡的光拂過掛滿鐵鏽和蛛網的牢獄柵欄,將來人的影子投在牆上,忽明忽暗,張牙舞爪。
提燈之人在最裡間的牢獄外停住,摘下鬥篷遮面的兜帽,提起燈打量獄中褫衣而坐的年輕人。
這是間打掃得還算幹淨的牢獄,逼仄的牢窗外,一線冷光斜斜照入,照亮寒鐵镣銬,鍍在那張年少張揚的臉上。
和平日裡黑甲武袍的冷峻模樣不同,此時的祁炎簡單地束著馬尾,鬢角垂下幾縷散亂的發絲,坐在簡陋的木案幾後,揚著眉的樣子更添幾分少年的不馴,仿佛自己坐的不是獄中的稻秸堆,而是可以睥睨十萬兵馬的將軍座。
提燈之人應是動了不少錢財關系,如此進來,獄卒全像是看不見他似的,無一人阻攔。他抬頭露出一張略黑且方正的臉來,眉毛一耷,憂心忡忡道:“祁將軍受苦了!王爺得知連累將軍下獄,萬分擔憂愧疚,不惜一切代價也要讓在下與將軍一見,代致歉意!”
說罷,對著祁炎攏袖長揖。
是琅琊王紀因的人。
祁炎顯然對他的到來並不意外,垂眸淡然地吹去袖口沾染的一片稻秸碎,嗤道:“愧疚?王爺知曉大公主要動他,卻還在此時派人與我接洽,不就是要將我卷入亂局之中,逼我站隊?如此良苦用心,何來‘愧疚’?”
“……”那人語噎。
祁家世代莽夫,有勇寡謀,不料祖墳冒煙,生出了一個文韜武略、天資奇秀的孫兒……
如今見了祁炎的面,方知琅琊王所說絕非誇大。這少年,的確有值得不惜一切拉攏的價值。
和聰明人說話最忌拿腔作勢,那人收斂了虛偽的關切,神情越發恭敬起來,壓低氣音道:“將軍也知道,而今情勢,天家那位獨攬皇權、鳥盡弓藏已成事實。隻要危及她權勢,不管皇親還是忠良,皆可抹殺!我家王爺有成武帝所賜詔書庇佑,長公主尚有忌憚,不會危及性命,可將軍您呢?若不自保,將軍與祁家危矣!”
不愧是琅琊王座下第一上賓,短短數言便直擊利害。
祁炎神色不變,抱臂靠著牢牆,兩條長腿往案幾上一搭,道:“所以呢?”
那人向前一步:“王爺本無弄權之心,但求自保,無奈樹欲靜而風不止,既是進退兩難,不如絕地反擊!將軍與我家王爺同為落難,何不聯手?”
祁炎把玩著手中的镣銬,似是在認真思索他的話。半晌,他低沉道:“晚輩如今身陷囹圄,不知明日生死,即便想做點什麼,也怕是有心無力。”
那人見有戲,眼中一喜,忙蹲身循循善誘:“隻要將軍肯通力合作,王爺自有辦法從中斡旋,保將軍和鎮國侯平安。”
祁炎並不急於應允,隻稍稍傾身,帶起鐵索窸窣作響:“那就要看看,王爺能拿出什麼誠意來了。”
那人一怔,隨即拱手一躬到底,誠懇道:“在下明白了,這就回稟王爺。”
待那盞燈徹底消失在拐角處,祁炎方收斂故作的沉重,眼中落著一線清冷的寒光,如同打磨鋒利的刀刃。
他隨手將額前垂下的發絲拂至腦後,明明镣銬加身,卻以狩獵者的姿態,緩緩彎出一抹嘲弄的弧度。
……
紀初桃在長信殿中等了會兒,大姐姍姍來遲。
“來得正好。下月你的生辰宴,禮部已著手準備,你且看看有無不妥?”紀妧端莊而來,一襲夜色的宮裳後擺拖過光可鑑人的地磚,命人將禮部的折子遞給紀初桃。
紀初桃粗略地看了眼,隻覺那長長的宴飲流程繁瑣至極,便心不在焉道:“不用大肆操辦,簡單才好。”
紀妧頷首:“也好。這種時候,免得節外生枝。”
紀妧雖威嚴狠辣,卻有一個不為人知的癖好——極愛甜食。每當應付朝事疲乏了,便會吃幾塊糕點果子定定心神。
放下奏折,紀初桃從挽竹手中接過御膳房專供的芙蓉金蕊糕,親自遞到紀妧面前,眼中有幾分適宜的討好:“大皇姐近來勞累,我便帶了你最愛吃的糕點。”
紀妧好笑:“又不是第一次操勞,以前怎不見你心疼?”
紀初桃笑了笑,趁機挨著紀妧坐下,裝作不經意的語氣:“大皇姐面有疲色,是因為皇叔家搜出兵器那事兒麼?”
“琅琊王謀逆。”紀妧伸出包養事宜的手,捻了塊糕點,眼中是看透一切的精明:“方才,阿昭不是都已經告訴你了麼?”
“……”紀初桃泄了氣,大皇姐是有千裡眼麼,怎麼什麼小動靜都知道?
早知如此,她就不這般費心迂回了。
紀初桃惦記著那個夢,輕聲道:“那,此事為何會牽連到祁炎?前些天,他不還是大殷的功臣麼?”
繞這麼大一圈,竟是為他而來。
紀妧眸中掠過一絲波瀾,端詳著手中的精致糕點,徐徐道:“那日本宮說為你們賜婚,你不是還生氣來著麼,改主意了?”
紀初桃忙擺手,“才沒有!這是兩碼事。”
“告訴你也無妨,你遲早要學會這些。”
紀妧道:“祁家與琅琊王暗通曲款,不臣之心昭然若揭。本宮早說過,祁家就是養不熟的狼,幾十年前他們能反一次,如今就能反第二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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