荔枝得知此事,神色不忿:「娘娘,滿月宴怎能讓貴妃辦?她曾經……」
皇後正搖晃螺鈿折扇上的扇墜,逗弄著搖籃裡的小公主。
聞言,她頭也不抬:「當年的事,不是她的錯。
「如今,我們各自都有了孩子。
「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
我聽不太懂她們的對話,隻認真地將各宮送來的賀禮一一打點、妥善收進庫房。
忙碌間,我看著皇後娘娘略顯蒼白卻洋溢著幸福的面容,突然覺得很滿足。
歲月靜好,大抵如是。
為操辦滿月宴,晏貴妃從宮外請來了雜耍唱戲的戲班子。
而這戲班子中,竟有人突然生了水痘。
雖然御醫盡快隔離了病患,但新生的雙生子還是染上了痘症。
晏貴妃脫簪待罪,日日素面跪在養心殿外。
皇帝並未理會她,因為皇後病倒了。
生產本就掏空了她的身子,如今尚未將虧損補回來,就要日夜不休地照顧染病的雙生子……
皇後很快消瘦下去。
即使帝後與御醫竭盡全力,八皇子還是薨逝在了滿月的前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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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息傳來,皇後恍惚了一瞬。
荔枝拭去眼角淚水,輕聲勸慰:「娘娘,太醫說您不可憂思過度。
「即便是為了小公主,您也要撐下去……」
皇後怔愣良久,才終於緩緩點了點頭。
雪越下越大。
今夜是我在皇後寢宮外值守。
後半夜,窗外青竹被積雪壓斷,發出清脆的「噼啪」聲。
我被這聲響吵醒。
呼嘯的風雪聲中,我隱約聽到殿內傳來壓抑痛苦的嗚咽聲。
13
皇後白日裡強打精神照顧靜宜公主,夜晚卻因心悸而無法入眠,終於徹底拖垮了身子。
寢殿外。
太醫滿頭冷汗,結巴著回話:「回稟陛下……
「皇後娘娘剛剛生產,本就氣虛體弱,又因雙生子日夜操勞,
「再加上數年前留下的病根,恐怕……」
見他支支吾吾,皇帝不耐地命令:「快說。」
太醫的腰彎得更低:「……恐怕今後再難有孕了。」
皇帝愣住了。
「哐嚓——」
藥碗打碎的聲音從殿內傳來。
皇帝如有所感,一轉頭便和面若金紙的皇後四目相對。
皇後眼神空洞:「陛下,臣妾對不住您……」
皇帝上前,將瘦得形銷骨立的皇後擁入懷中。
他一字一頓地承諾:「沉香,無論如何,你都是朕的皇後。」
九公主的病症反反復復,不斷煎熬著皇後,讓她越發憔悴、早生華發。
我和荔枝輪流守在她的床前,卻隻能眼睜睜看她日漸消瘦。
每次換班後,我就會去偏殿。
左右睡不著,我就不斷試圖修好那尊布滿裂紋的白釉玉壺春瓶。
似乎隻有在修復瓷器時,我的內心才能獲得久違的寧靜。
然而,我雖補好了瓶口的缺口,瓶身上的裂痕卻依然在不斷蔓延。
皇後久病,皇帝便允了沈家人進宮探望。
我本以為這是件好事。
但來的除了沈夫人,竟然還有一位沈三小姐——皇後娘娘的庶妹,沈梨落。
最初看到她時,我恍惚了一瞬。
她的容貌與皇後實在太像,我幾乎要以為見到了少女時期的沈沉香。
我還在迷茫,荔枝卻立刻明白了過來。
她眼眶泛紅:「夫人,您怎麼能……」
皇後臉色蒼白地打斷她,還屏退了所有伺候的下人。
沈家人走後,皇後枯坐了一日。
當晚,我守上半夜。
「阿復?」
一個溫柔而疲憊的聲音從床帳中傳來。
我揉揉睡眼:「皇後娘娘?」
皇後輕聲詢問:「靜宜她……」
「九公主已經好些了。」我趕緊說,「太醫說再靜養幾日,沒準就能大好了。」
皇後輕輕頷首,又問:「陛下今日來了嗎?」
很快她又呢喃著自問自答:「如今前朝為了廢後之事吵得沸沸揚揚,想必陛下忙極了,應當是沒空來後宮的。」
皇後已經好些天沒一次性說過這麼多話了。
見她精神不錯,似乎有好轉的跡象,我也振奮起來:「娘娘,陛下愛重您,一定會為您頂住壓力的。」
她沒有接話,而是突然轉過頭,隔著床帳望向我:
「阿復,你有一雙巧手,能補敝起廢、復舊如初。
「就連你自己呀,也與初見時一般無二。
「我很羨慕你。」
聽到這話,我莫名有些心慌。
我說:「娘娘也與初見時別無二致,依舊心慈貌美。」
皇後似乎輕笑了一聲。
氣氛沉寂片刻,皇後突然問起那尊白釉玉壺春瓶。
我趕緊說:「我近日裡將它修復得差不多了。
「您想看看嗎?」
皇後說:「好。」
14
我叫醒荔枝換了班,自己冒著風雪去了偏殿。
我將布滿裂紋的白釉玉壺春瓶裝進木匣,盡量把裂痕少的那一面朝外。
將木匣抱在懷裡,我重新踏上了返程的路。
夜很黑。
雪還在落。
路上積雪一腳下去能埋到腳脖子。
好幾次,我都險些摔倒。
我頂著刺骨寒風,抱緊懷裡的匣子,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回走。
等皇後娘娘看到這白釉玉壺春瓶,她會很開心吧。
當我終於回到寢宮門口,隻聽到一聲悲慟的哭喊:「娘娘——」
……
皇後崩逝了。
她留下一道遺旨,將九公主託付給了太後。
她甚至在遺旨中求了恩典,要皇帝善待坤寧宮的下人們。
荔枝本就是沈家的婢女。如今她已經年滿二十五,便可出宮回沈家了。
出殯之日,跪在靈堂中的荔枝雙眼猩紅:「沈家?
「在沈家用公主的前程脅迫娘娘時,我就與沈家恩斷義絕了!」
她淚如雨下,悲痛欲絕。最後竟趁所有人不留意,徑直爬起來,一頭撞死在了坤寧宮的柱子上。
荔枝的死太過慘烈。
她被抬下去安葬後,皇帝才一身風雪地踏入靈堂。
皇帝注視著呆呆跪在棺椁前的我,沉默片刻,說:「你很忠心。」
他身側的李公公聞言,連忙上前對我說:「林復姑娘,陛下憐你對皇後娘娘一片赤忱,要把你調到御前當值呢。」
我一把揮開李公公的手,抬起頭看向皇帝。
第一次,我毫不避諱地直視皇帝的雙眼。
我聲音嘶啞:「陛下當真不知,皇後娘娘因何而死嗎?」
所有人都呆住了。
我繼續說:「過去,她一直覺得愧對陛下,沒能為陛下生下一個嫡子。
「陛下明知小皇子體弱,為何要讓貴妃操辦滿月宴,讓她將宮外的戲班子請進宮?
「沈家人逼她扶持新人爭寵時,陛下你又在哪裡?」
皇帝看著我,似乎被我的話震住了,最後竟低聲說:「朕,並不知曉……」
我大笑起來:「是啊,陛下不知,陛下什麼都沒做……
「但陛下是無所不能的九五之尊,是皇後娘娘最依仗的夫君。」
「怎麼還眼睜睜地看他人生生逼死了她?!」
「放肆!!」
皇帝震怒,一腳踢在我身上。
我摔倒在地,嘴角溢出血絲,疼得蜷縮起來。
皇帝被氣得雙眼泛紅,指著我半天說不出話來。
最後,他冷笑一聲:「既然你對皇後那麼忠心,那不如朕賜死你,讓你去給她陪葬!」
從說出那些話開始,我就沒打算繼續活。
這後宮誰愛呆誰呆吧,反正我不伺候了。
我緩緩跪好,然後深深下拜:「奴婢,遵旨。」
皇帝被氣得不行,甩袖就走。
李公公無措地跟上,小心翼翼地問:「陛…陛下,那還賜死嗎?」
皇帝暴怒的聲音從遠處傳來:「滾!!」
15
大概是不想讓我求仁得仁,狗皇帝最終沒賜死我。
我被趕回了浣衣局,做回了最低等的浣衣宮女。
兜兜轉轉,最終回到了原點。
我每天洗完分內的衣服,就偷溜去壽康宮附近。
運氣好的話,可以看到奶娘嬤嬤們抱著九公主從長街經過。
好幾次,我看到晏妃的儀仗停在壽康宮門口——皇後崩逝後,晏蓉被從貴妃降為了妃位。
傳聞,晏妃非常喜愛九公主,多次提出要將公主養在自己名下。
好在太後並未答應。
……
一年後。
宮裡剛為九公主辦完周歲宴,馬上又要迎來年關。
這天,我向姑姑告了假,照例去壽康宮蹲守九公主。
大概因為天氣轉冷,今日嬤嬤沒將九公主抱出來曬太陽。
我不死心,在寒風中站了很久。
直到日薄西山,我才失魂落魄地準備離開。
好巧不巧,我在壽康宮外的宮道撞上了晏妃的儀仗。
我避讓行禮,晏妃卻突然開口:「等等。上前來給本宮看看。」
她皺眉打量著我,半晌笑了起來:「多巧啊。
「在她的忌日,遇到她的舊人。」
晏妃斜斜坐在步輦上,以手託腮,垂眸淺笑:
「聽說你心靈手巧,哄得她很喜歡你。
「她喜歡的玩意兒,本宮一向都厭惡至極。
「既如此,那就把你的手打斷吧。」
我被以衝撞貴妃的罪名拖了下去。
因為是欲加之罪,幾個膀大腰圓的太監將我拖到無人的角落,將我按在地上拳打腳踢。
一個太監一腳踩住我的手腕,獰笑著說:「賤婢,這次可不會有人來救你了!」
我慘叫一聲,劇烈掙扎。
畢竟在浣衣局幹了這些年的苦力活,我竟真的掀翻了按住我的兩個太監。
他們嘴裡不幹不淨地罵著,一人扯我頭發,另一人扇我耳光。
我披頭散發,嘴角帶血,完全失去了理智,開始不顧死活地搏鬥撕咬。
既然這世間再無人救我,那我林復今天就是拼了命,也要從這些狗雜種身上咬下一塊肉來。
……
下雪了。
我跛著一條腿,撿起一塊大石頭。
三個太監,被我打暈了兩個,逃走了一個。
我走到那兩個暈死在雪地裡的太監面前,高高舉起了石頭。
這動作停滯了很久,直到雪花落滿了肩頭,我終於松開手,任石頭滾落在地。
我打了晏妃的人。
無論殺不殺他們,我都是死路一條。
我下意識找到記憶裡那條熟悉的宮道,跌跌撞撞地向前走。
黑暗的宮道被積雪覆蓋。
腳下的雪地宛若泥沼,而眼前盞盞晦暗宮燈則是幢幢鬼火。
不知走了多久,我終於走到了坤寧宮。
這座宮殿荒廢已久,宮門緊閉。
漫天風雪中,我一遍遍去敲那扇緊閉的宮門。
我被凍得頭暈眼花,但仍執拗地地敲著門,直到終於眼前一黑,暈死過去。
失去意識前,我恍惚看到一片明黃的衣袍。
16
醒來時,我在浣衣局的宮女房裡。
我的手腕已經被妥善包扎好了。
一個面生的圓臉小宮女端著藥走進來:「啊,你醒了。」
她說:「我叫小桃,從你被晏妃用刑算起,我已經照顧你兩天啦。」
見我退燒,她松了一口氣,然後便匆匆離去。
不久,李公公前來探望。
他苦口婆心地對我說:「阿復姑娘,陛下還是在意你的。
「當時你倒在坤寧宮門口,是陛下冒著大雪,親自抱著你走過長街。
「陛下闖進太醫院時失了態,還驚動了不少人……」
我低著頭,沒有言語。
李公公也不面前,隻留下一句「等姑娘大好了,千萬記得向陛下謝恩」,就匆匆離開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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