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沉舟微一挑眉,問那長隨:「送的什麼禮?」
湖州可不如蘇杭兩府地產豐富,要是薛懷悰送的禮太貴重,就說明他也不像沈矜說的那般清正廉明。
長隨打開口袋,遞到陸沉舟眼皮子底下讓他看了一眼:「是一捆稻穗。」
薛懷悰給他送禮,送的稻穗,他這是什麼意思?
「要想送禮,就送好禮,送這等不倫不類的東西,難道還叫本侯猜他的心思不成?」
陸沉舟一擺手,正待要吩咐長隨把這一捆子稻穗丟出去,卻聽那長隨又道:「聽送禮來的車夫說,這不是普通的稻穗,是薛夫人購糧時從福建商人處所得,據聞此稻來自佔城國,性早莳、早熟、耐旱、粒細,不擇地而生。薛夫人得了之後,便於今年在家中試種了一回,不過五十餘日就已成熟。薛通判知曉後如獲至寶,遂使車夫連夜兼程送給侯爺,如若南北皆可種,與晚稻配合成為雙季稻,勢必會使谷物產量大增,即便是遇到荒年也不怕了。」
陸沉舟聞言,默默伸出手去,從袋子裡撈出一束稻穗,細細看著。
自那回沈矜跟著薛懷悰外放,他已有三年不曾聽過她的消息了,本以為此生大抵都不會與她再有交集,卻不想薛懷悰那個一根筋倒是把他們聯系在了一起。
陸沉舟看罷稻穗,仔細將它放回袋中,交代那長隨:「把這東西單獨收起來,待過了小姐大喜之日,就送到一水清去。」
長隨慶幸自己剛才沒有把這破布口袋扔掉,忙點頭應了。
陸沉魚三日回門宴一過,陸沉舟就趕到了一水清,把那稻穗取出來,剝了裡頭稻米,收攏到隨身的香囊裡。
次年六月,他闲時無事,便攜著香囊,到一水清別苑開墾了一片荒地,種了下去。
此後為看顧好這一畦水稻,他常常往來於定國公府和別苑,一留便是數個時辰。
這日,眼見得稻子已經抽穗,陸沉舟算了算日子,與沈矜說得五十餘日差不離,看來這「佔城稻」果是良種,宜於推廣種植。
他便等稻穗熟時,割了小片地的稻穗捆扎起來,一樣用布袋盛了,連同信函一並叫人送往湖州。
做好了這一切,他方從一水清打馬往回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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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來邊關多戰事,金人屢屢犯境,他身為宰相,朝中事忙,好容易侍弄完這一畝稻田,往後怕是再沒安生日子了,正思量回府後還要上道議和折子給官家,忽聽後面有人高呼一聲「陸相」。
陸沉舟扭過頭去,卻見一個面如黑漆的大漢,手執一副弩弓,正遠遠對準了他。
隨著叮然一聲弦響,陸沉舟隻見那潔白的箭羽,如轉瞬即逝的飛鷹,剎那射入他的胸懷。
黑臉大漢眼見一擊得手,不禁朗聲大笑:「奸相誤國,焉敢割讓我大宋疆土討金賊媚顏?死不足惜!」
好一句死不足惜!
陸沉舟手捂著胸膛,重重跌下馬去,他本以為有了那三年重生之機,會風光一輩子,得意一輩子,再不料隻是過了短短數載,便死於江湖草莽之手。
也不知他走以後,定國公府命運如何,憑柳婉柔一己之力可能撐得起陸氏全族希望?
更不知,他種下的那叢稻穗,可會安然送到那個他想了一輩子,也念了一輩子的女子手中?
「不止遺憾,不止遺憾啊……」
陸沉舟長嘆息口氣,在黑暗與痛苦中緩緩閉上了雙眸。
「侯爺還沒醒來嗎?」
定北侯府,老侯夫人眼看自家兒子已經在床上躺了半月有餘,遍請了朝野上下的大夫也沒能看出病灶來,不由心急如焚,隻恐他長睡不醒,甚至動了別樣的念頭。
「該不會是撞邪了吧?我就說碰著那個沈矜就沒什麼好事,娶她進門這三年,真是年年晦氣,先是太子出了事,後來又是琅王謀反,而今終於輪到沉舟了。我苦命的兒,怎麼就這麼倒霉?」
她一面哭一面嚷嚷,叫人去山寺請大師來。
陸沉舟本就痛得難忍,困乏得厲害,耳邊卻總有人不停說話吵著他,他忍不住睜開了眼,卻看他母親和妹妹正圍在他床邊哭紅了雙眼。
他這是……沒死?
31.
世事難料,因果不虛,報應不爽。
陸沉舟想不到天意如此難測,自己再怎麼運籌帷幄,也不會是芸芸眾生中滄海一粟。
那一箭,不單沒有射死他,反是將他送到了此前的世界。
定北侯府還是定北侯府,他母親依舊是老侯夫人,他妹妹尚未出嫁,柳婉柔仍寄居在他家中當個表小姐。
還有沈矜……對了,還有沈矜!她回來了,沈矜在哪裡?
陸沉舟醒過神來,旋即抓住長隨的手喝問:「侯夫人在哪兒?」
長隨被他嚇了一跳,忙道:「那日侯爺與夫人和離之後,出門不知怎的竟與夫人的馬車撞到了一起,待到眾人將馬車抬起時,侯爺和夫人俱都昏過去了。小的們就把侯爺帶回了侯府,夫人則被送去了沈家,聽說夫人到現在還沒有醒來,沈家已經在預備後事了。」
預備後事?沈家怎可如此薄情,沈矜還沒死,為什麼要給她預備後事?
「快,快去備馬,本侯要去沈家!」
「我兒,你這……你這都與沈矜和離了,還去沈家做什麼?」
老夫人聞聽陸沉舟要使人備馬,禁不住上前一步攔道:「她是生是死,往後都與咱們定北侯府無關。你昏迷這段日子,都是婉柔辛苦照顧你的,你可別辜負了眼前人。」
什麼叫辜負眼前人,他最不該辜負的就是沈矜!
陸沉舟想起那如大夢一場的異世,想起沈矜另嫁他人時的遺憾,想起此後那麼多難以安眠的日日夜夜,他再忍耐不住,不顧身上的傷還未好,強行穿衣下床,坐上馬車趕往沈家。
沈家這幾年過得可謂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先是沈瞻被參品行不端,後是沈家四女的婚事遇到了變卦,原先相看好的幾戶人家,不知怎的陸續都打了退堂鼓,再無媒婆登門。
好容易嫁出一個沈矜到高門侯府,哪知中途竟瞞著家裡人和離了。
這便也罷了,自古盲婚啞嫁過不到一起的人家多了去了,和離已算是女子最好的結局,沈大夫人思量憑著沈矜的樣貌和這三年在侯府的為人處世,要想再說個人家倒也不難。
卻不料,沈矜居然在和離歸家的路上受了傷,家裡遍請了滿京的大夫來看,竟無一人能讓沈矜醒來。
他們沈家本就不是什麼富庶人家,一門三兄弟中,老三意外身亡,老二身無功名且一事無成,闔家上下就指望著沈瞻那點子俸祿,家裡頭還有一個女兒、一個兒子尚未成婚,日子本就過得捉襟見肘。
再添了沈矜這麼個長睡不醒、需常年醫藥人力伺候的無底洞,沈家還能過得下去嗎?
沈大夫人迫於無奈,隻好向沈老夫人言明,沈矜再這麼下去,家裡也隻能放棄為她診治了,能活多久是多久,該預備的身後事也需得早日預備下來。
沈老夫人前些年因為幺子早逝,驚痛之下已是傷了大半元氣,而今又聞三房裡唯一留下來的血脈也要沒了,幾乎哭瞎了雙眼。
她知這幾年沈矜在定北侯府定然過得不好,可她年老體衰,自己都得仰仗長子鼻息過活,又哪裡能顧得上孫女?
眼下沈大夫人說要放棄,她不忍答應,卻又不得不答應,便叫人把沈矜搬去自己房裡,隻盼著她臨死之際,自己能多疼寵她幾日。
倒不想,沈矜移過來沒多久,就聽說那個與沈矜和離的定北侯找上門了。
「說是要接沈矜回去,娘,您看這事兒怎麼辦?」
沈大夫人揉搓著帕子,她如今真是看不懂這些高門侯府的做派了,當初嫌棄沈矜的是他們,現在爭搶沈矜的也是他們。
可沈矜都已經是這副模樣了,他們這麼做,是什麼意思?
「會不會沈矜的病,是侯府裡的人動了手腳,他們怕我們沈家發現,才搶著要把沈矜接回去?」
沈瞻也沒法子不往壞處想,定北侯其人他是了解的,善於鑽營、心思百轉、行事狠辣,若說他是因為對沈矜有情才想著接回沈矜,無論如何他都不敢信。
真要是有情,二人何至於鬧到和離地步?
沈老夫人被沈瞻夫婦說得頭都暈了,好半晌兒才明白過來:「你們說,定北侯上咱們家接矜兒了?他有沒有說,接矜兒回去做什麼?」
沈大夫人嘴快,忙道:「說了,說是此前二人婚定遵的是父母之言,而今二人和離也需得父母之言,但沈矜和他此前自作主張,並未曾告知兩家大人,是以和離之事算不得數,故而要接沈矜回去。」
「他說算數就算數,說不算數就不算數,他是天皇老子不成?」沈瞻一想到沈矜和離沒有提前知會沈家,心中就窩著一股氣。
定北侯府看不起他們沈家人也不是一天兩天了,可再怎麼說他也是沈家一家之主,和離這樣大的事怎可避開他去?
「要我說,矜兒既是和離了,是生是死都與他們定北侯府無關,兒子這就叫人撵了那陸沉舟回去。倘或真讓他接走矜兒,使些下三濫手段害死矜兒,到頭來咱們沈家又得落個不是。」
他的官聲在朝中已經夠差的了,萬一別人提起,說他們沈家連個和離的女兒都容不下,他往後還要不要見人了?
沈瞻兀自說個不停,沈老夫人倒是與沈瞻夫妻想法不同,她也是見過陸沉舟的人,雖說那孩子看著不大好相與,但說話做事一貫沉穩,絕不會在和離之後無緣無故跑到沈家來要人。
再則,她的孫女她知道,沈矜這般人品這般樣貌,即便是放到宮裡選秀也是足夠的,不過是因著出身,少為人知罷了。
倘或她和陸沉舟和離是因為小兩口兒鬧矛盾一時意氣使然,陸沉舟回去後悔,也在情理之中,便吩咐沈瞻:「你去把陸侯爺請進來,我來問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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