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照一的臉紅得不像話,尷尬地隻顧喝茶。
他似乎是個話不多的人,她也從沒想過自己曾經總想見到的紅線那一端的這個人,到今天終於見到了,卻是這樣一個氛圍。
可是,
姜照一抿了一口熱茶,又偷偷地抬眼看他。
異域混血的骨相令人幾乎移不開眼,同她以前所想象的影子,仿佛天差地別。
夏日裡,即便窗外陰雨綿綿,她喝下的熱茶也依舊熱得燒心,讓她神思混沌,坐立不安。
姜照一“嗯”了一聲,一時又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好,她放下杯子半晌,才憋出一句,“我叫姜照一。”
熱煙沒能模糊他眼裡的笑意,“我知道。”
姜照一又想起來自己以前寫過的每一封信裡她都有很認真地留下自己的大名,還一個名字佔了四行橫格,她又不爭氣地紅了臉,“那我可以知道你的名字嗎?”
“李聞寂。”
或是瞥見她茫然的神情,他便抬了抬下巴,示意她去看身後。
姜照一順著他的目光回頭,便見牆上掛著一幅字——
“兀兀不修善,滕滕不造惡,寂寂斷見聞,蕩蕩心無著。”
這樣的一句佛偈,姜照一也看不太懂,但好歹是從裡面拼湊出了他的名字。
李聞寂。
她偷偷地默念了一遍,回過頭看向他,琉璃燈朝向他的方向正好是顏色淺黃的花瓣,於是中間的燈光照射下來就變得十分明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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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樣的光線照得他的眼瞳有種墨綠的色澤,漂亮得不像話。
她忽然想,似乎他跋山涉水,跨越六年,在今天來到她的面前,原就像是一場她做了好多年都醒不了的夢。
姜照一匆忙垂下眼睛,捧起桌上的熱茶往嘴邊湊。
“我記得你昨晚說過,你等了我很久,並且很想和我結婚?”
幾乎是毫無預兆的,他的聲音忽然傳來。
才到嘴裡的熱茶驀地噴出去,姜照一嘴唇被燙得有點發麻,她的臉頰迅速紅透,才放下杯子抬起頭忙張嘴想解釋:“不是,那個我昨天晚上喝多……”
“其實,”
她的話還沒說完,卻被他的聲音打斷。
姜照一抬頭望他,他就在那琉璃蓮花燈各色不定的光影裡,眉眼總是帶著一種仿佛沁了雪的清泠冷感,卻又偏有一種溫文沉靜的氣質,此時他隻是朝她彎起眼睛,便令她一時腦子空白,短暫失神。
“也不是不可以。”
他的聲音好像包裹了濃雲厚霧般,在她的耳畔繞啊繞了好久,她才終於反應過來。
???
姜照一目瞪口呆。
第3章 蜀中福地 不過隻是一個凡人的一生。……
夜市很熱鬧,燒烤攤忙得不可開交,熱煙一縷又一縷地隨著夜風的方向散開,空氣裡都是食物的香味。
“姜照一你有沒有在聽我說話?”
眼前有一隻手在晃來晃去,她睫毛抖了兩下才回神聽見黃雨蒙的聲音。
“他就是你以前總寫信的那個?”
黃雨蒙拿起一串五花肉咬了一口,又問了一遍。
薛煙放下冰奶茶,緊緊地盯著她,也等著她開口。
“……嗯。”
姜照一略顯含糊地應了一聲,拿了一串烤好的藕片吃。
“沒想到啊,他長得還真不錯。”黃雨蒙想起昨夜不經意望見的那樣一張臉,一手捧著下巴不由發出感嘆。
“哪是不錯,明明是驚為天人,”薛煙咬著吸管喝了口冰奶茶,“我看他像是混血兒,一一,他之前是不是都住在國外啊?要不然你們怎麼六年都見不上一面。”
姜照一明顯愣了一下,她又哪裡知道這些事。
黃雨蒙铆足了勁想從她嘴裡再多挖點八卦,薛煙也興致滿滿地在一旁吃瓜,可她明顯有些心不在焉,也沒說出個所以然。
坐上回家的出租車,車窗外的夜風吹著臉頰,可姜照一腦子裡還是亂糟糟的,始終有些恍惚。
回到家洗了澡,吹幹頭發躺在床上,已經是晚上十一點多。
“我記得你昨晚說過,你等了我很久,並且很想和我結婚?”
滅了燈,她的眼睛還睜著,腦海裡驀地又響起他的聲音。
“也不是不可以。”
也許是空調溫度開得有點低,姜照一整個人在單薄的被子裡縮成一團。
書店裡琉璃蓮花燈照出的光影令人目眩神迷,那時坐在她對面的他說出的話更令她大腦一瞬空白。
她起身時撞到桌腿,疼得嘶了一聲,卻顧不上揉,借口有急事,落荒而逃。
此刻夜深人靜,她才閉上眼睛,腦海裡卻有畫面如書頁般翻開,她不自禁地去回想那時他的每一分神情,他那樣的目光,她竟看不出絲毫作假。
深吸了一口氣,姜照一把腦袋埋進被子裡翻來覆去,時間在一點一滴流逝,她卻始終無心睡眠。
後半夜下了場淅瀝大雨,在多數人早已安眠的時候,舊城區的某座舊院裡,有人推開雕花木窗,靜默地立在點了燭火的屋內望向廊外。
火光照見剔透的雨幕,在這般暗淡的光影裡,他的側臉仿佛又比白日裡多添了些冷鬱的意味,一雙眼睛瞳色更深,適時有雨水從窗棂外隨風飄進來,沾湿了桌上那一堆紛亂的信件,他垂下眼睫,蒼白的手指狀似隨意地翻了翻。
“你好?請問你就是老天爺給我發的男朋友嗎?——2015年8月15日”
“男朋友你什麼時候來找我啊?——2015年12月2日”
“你來找我的時候可千萬不要找錯了,我家在蜀中省寧州……——2016年3月17日”
……
有的紙上隻有短短一句,有的卻又是總也寫不完的長篇大論。
除了長條桌上堆成山的大部分未拆封的信件,還有那裹著彩色糖紙,幾乎盛滿整個玻璃櫃的糖果,那都是同一人在四年內不知疲倦的成果。
兩年前也如今日這般的雨夜,
第4節
李聞寂才於混沌中蘇醒,信封尖銳的稜角抵在他的臉頰觸動他的痛覺,他越發清醒了些,卻發現自己竟被亮晶晶的糖果和一封又一封信件幾乎淹沒在了棺椁裡。
他起身時許多糖果和信封順勢下落,在死寂幽暗的九重地獄裡,寸寸磷火照著嶙峋扭曲如鬼面一般的石壁,他起身時許多糖果和信封順勢往下,從懸在半空的石棺下墜,落在湛藍的鏡水面,卻始終漂浮於上,並未沾湿。
信紙鮮亮的色彩有別於這晦暗地底的每一寸顏色,他伸出僵硬的手指捏起一封隨手拆掉,展開信紙:
“男朋友你怎麼還沒找到我!你好笨鴨!:)”
署名——姜照一。
這三個字,足足佔了四行橫格。
他這一睡經年,竟生生跨越了九百多年的歲月,慶歷已成舊歲,人間天子皇權更迭湮滅,儼然成了陌生的世界。
昔日滿天神佛不再,四十九重天闕盡喪,千萬裡靈脈枯竭,他用兩年的時間來重新了解這個全新的世界,卻發現唯一還保有神跡的地方,是蜀中。
雨水不斷敲打著窗棂,這長夜裡水霧彌漫,冷冷迎面,滿是浸透花草的清香味,李聞寂的目光忽而從滿桌幼稚的字跡移到自己的手指上。
朱紅的戒指在幽微的光影裡閃爍著凝潤剔透的血色,他並不知道這祝融藤到底是什麼時候長在他手腕的,可祝融藤出自蜀中,而祝融藤另一端的她,也在蜀中。
從1047年至今,蜀中竟成了世間唯一容留妖魔鬼怪卻不生陰陽顛倒之禍端的福地。
而偏偏隻有借助祝融藤,借助她,他才能夠重新煉化自己近乎枯竭的靈力,重塑修為。
指腹狀似不經意地輕觸紙上的名字,沾染了雨水的湿潤氣,無邊夜色更襯他眉目清淡,竟連一絲笑意也無。
如果結婚是她所願,倒也省了他許多的麻煩。
不過隻是一個凡人的一生,
是於他而言再短暫不過的寸許光陰,也並非是什麼值得一提的東西。
這一場雨下到了早上七八點才將將收勢,天色卻還是陰沉沉的,朝陽被烏雲包裹成沉悶的顏色,可雨後的天氣卻比晴日裡要顯得涼爽許多。
姜照一緊趕慢趕,還是沒趕上廣告公司的面試,乘電梯下了樓,她又往地鐵站走。
這個時段地鐵上人不算少,被擠在中間的姜照一眼下銜著兩片青,明顯昨晚沒休息好,精神有些不濟,聽見下一站的提示音時她也不知道在想什麼,恍惚間竟也隨著人潮順勢而出。
觜參區雁西路。
她竟然又到這裡來了。
要了一晚豌豆黃炸醬面,姜照一用紙巾擦過筷子,在小矮凳上坐下來,老板娘端來一個小瓷碟,裡頭是青紅兩色的辣椒圈,她沒猶豫,直接將一碟辣椒圈全都倒進面裡。
炸醬面裡的黃豌豆分兩種,一種炸得酥脆,另一種煮得軟爛,拌在面裡就是兩種截然不同的口感,姜照一吃著面,還時不時地抬頭望一望隔著水渠,斜對面的那家書店。
透過玻璃窗,她仍能看見那盞琉璃蓮花燈散出的光,可昨天上午坐在窗邊喝茶的人卻不見蹤影。
天氣說變就變,陰雲裡再添綿綿的小雨,所幸面館外撐著兩把大傘,雨滴滴滴答答地打在傘上,是猶如碎玉落珠般的聲響。
姜照一收回目光,又往嘴裡喂了一口面,隻是不經意地一抬頭,卻驟然愣住。
不知何時,他已經站在不遠處。
煙灰色的襯衣顯得他肌膚更加冷白,額前的碎發微湿,一手撐著一柄透明的雨傘,另一隻手插在褲袋裡。
四目相對的剎那,
他雙眸微彎,朝她輕輕頷首。
姜照一端著碗,好像辣椒刺激舌尖的反應終於姍姍來遲,莫名的灼燒感蔓延至喉頭,她反射性地拿起旁邊的杯子,熱水入口將灼燒感提到了一個新的高度,這下是真的被辣到了。
他的雨傘到了她的手裡,耷拉著腦袋跟著他走過小石橋,姜照一偷偷地打量他的背影,竟然和這裡的白霧微雨,煙柳畫橋十分相宜。
在書店門口將雨傘收好,她才走進去,便聽他說:“跟我來。”
姜照一跟著他走到後面,兩級石階底下便是四方的院子,三面接著短廊,竹編的簾子卷在廊下,晶瑩的雨水時不時地從上面滴落。
雨傘被她收在店門口了,但這樣的小雨也沒什麼好怕,姜照一跟著他走到對面的短廊裡,又在門口換了雙拖鞋。
慄色的木質地板看似厚重,米黃色的地毯上左側是兩張中式黑胡桃色木椅,中間還擺放著一個四四方方的小茶幾,而右側則是一張同色的羅漢榻,上鋪著米色的軟墊,還有兩個圓枕。
中間一張扇形的茶幾,茶幾正前方又是一張羅漢榻,木質的牆面上橫掛著一幅草書的《山鬼》。
燈籠柱裡燃著一盞又一盞的燭火,整個房間裡並不見一盞電燈。
姜照一見他走到右側的羅漢榻後,繞過古董架再往裡,推開那扇雕花木門,從嵌在裡頭的冰箱裡拿了一瓶冰水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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