曰:雷鼓鼓神祀,靈鼓鼓社祭,路鼓鼓鬼享。[2]
以鼓催骨。
淤血爛肉中,雲鯨“出水”,慘白巨大的骨架向狂奔而來的鬼谷遊去,鯨口大張,試圖將他吞吃進腹。
距離幽冥城隻剩最後三百裡路。
鬼谷子腳步不停,破爛的袍袖一抖,一枚骨牒飛出,迎風化作一道戴蓮花冠的虛影,迎上慘白鯨骨。如果半算子在這裡,就會認出那道虛影與鬼谷祖師堂中的一張畫像極為相似。赫然是鬼谷歷代祖師之一。
代代鬼谷谷主身死時,都會抽一縷精魄,封印在骨牒中,以此種手段,為鬼谷留下一點生生不息的氣機。原意是若鬼谷有危,可最後為鬼谷出一份力。沒想到,被今日的鬼谷谷主一起帶入大荒。
他覺得荒唐。
鬼谷歷代祖師處心積慮,哪怕身死也要庇佑宗門,卻不肯在活著的時候,走進大荒為蒼生,為承蒙大道的恩人盡一份力!人人自掃門前雪,晦暗才燃百盞燈。這樣的庇佑得來何用?是要教出一群隻顧己身的偽君子嗎?
因為要蔭蔽宗門,所以不能入荒點燈,聽起來無可奈何。
可隻能躲在先輩蔭蔽下的弟子,要來何用?
江湖代代有新人!
說來說去,不過就是想著十二洲的仙門這麼多,別的仙門都不去尋找真相,都沒有進大荒闢道,那我為什麼要去?不過就是一心想要讓自己的宗門能壓其他宗門一頭,在仙門爭伐時多佔一池二洲。
可當初神君北上赴死,什麼時候考慮過自己?
鹿尋年少就是出了名的“大不道”,打心裡看谷內祖師堂的那些骨牒碑像不順眼。還隻是位長老時,就尋思著有朝一日,自己當了掌門,一定要找個機會,讓這些卜天機而不肯承天命的祖師爺們當死則死。
與其在仙門爭鋒時,奪一份高下而死,不如在大荒中把鬼谷真正的使命“行天命,啟天明”給完成了。
於是,年少就大逆不道的鬼谷子,在隻身入大荒時,幹了一件驚世駭俗的事——他把祖師堂中的所有骨牒牌位給打包帶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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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了誰的恩,就把恩還了。
這才是真正的死得其所。
至於他自己,在桃木釘入七竅時,就已經是個死人了。
骨牒擲出。
鬼谷子腳步不停,繼續衝向被血火籠罩的幽冥城。
被他“請出”的蓮花冠祖師爺看了這位如今的鬼谷子,半無奈,半喟嘆:
“慚愧啊……”
慚愧我也曾為鬼谷掌門,窮盡一生佔卜天機,卻權衡顧慮,始終未敢入大荒,瞻前顧後,不如後輩多矣。
蓮冠祖師飄身向前,張臂迎向鯨骸。
江湖代代有新人,那他這老人也不能輸太多啊。
一片璀璨的清光在半空炸開,化為一片輕雲,硬生生承載起攜裹萬山的鯨骸。駝山之鯨在半空凝滯數息,才重重落下,砸進淤肉沉血裡,砸起一片向上衝起的惡浪。而此時此刻,鬼谷子已經衝隻幽冥城城門前。
一直袖手旁觀的黑影終於動身,詭異地浮現在他背後,伸出一隻灰白的手。
鬼谷子沒有回頭,雙袖一抖。
咻咻風聲。
骨牒接二連三飛上半空,化作一位又一位身形虛幻的道人。祖師爺們出現在幽暗的大荒中,一位臉色難看的黃袍道人,瞥了一眼前行的鬼谷,冷哼一聲“膽大包天”。另一位面帶怒容的道人,揮袖叱喝,“你置鬼谷萬年基業於何地!”
一位擋下黑影一擊的清秀道人卻笑道:“諸位祖師爺這麼罵我徒兒,不太好吧?我看他做得不錯啊。”
“你教出來的好徒弟!”聞言,一幹道人對他怒目而視,“怎麼當的師父?!”
清秀道人一攤手:“沒辦法,我師父教的。”
一幹道人望向先前那名罵鬼谷子“膽大包天”的黃袍道人:“你怎麼教的徒弟!”
黃袍道人下意識:“學我師父的。”
旁側裡,立刻就又有位祖師爺不自在了。
清秀道人搖搖頭,心說,自家小徒弟幹的這件事有夠缺德,把祖師爺們湊一扎堆,罵哪個都能往上串……子不教,父之過,教不嚴,師之過[3]得,算來算去,大家都有過,誰也別罵誰。
罵歸罵,一幹鬼谷祖師不論臉色好壞,還是將黑影重重困住。
骨牒都被不孝徒孫丟出來了,不戰還能如何?
清秀道人笑望一眼撞開城門,迎向十萬荒使的鬼谷子。
當初他一共收了兩名徒弟,一個是牧鶴,一個是鹿尋。牧鶴沉穩太過,過於木楞。鹿尋桀骜太過,沒少惹禍。以前,他操心完大徒弟不通世故,就得去收拾小徒弟捅出來的大簍子沒少擔心自己一代英明,要葬送在兩個徒弟手裡了。
沒想到最後,他的兩個徒弟,一個以身開天門,一個走萬裡迎神。
誰也沒給他丟臉。
隻是啊……
清秀道人轉身與師父並肩,迎上氣息詭異的黑影。
以後就不能再給你們收拾爛攤子啦。
“鹿尋且去!莫回頭!”
第一百七十一代鬼谷谷主。
殉道。
他曾經過於桀骜的小徒弟,如今稱得上道門魁首的鬼谷子沒有回頭。
無數荒使將鬼谷子死死困住,一重又一重,水泄不通。
墜荒之後,還能從仙門的追殺下逃出十二洲的邪修無不是修為高超之輩,哪怕遠不如道門魁首的鬼谷子,也稱得上一方能人。此時此刻,成千上萬的刀劍被祭起,匯聚成一道道殺氣凜然的洪流,一次又一次地朝隻身一人的鬼谷子貫落。
“滾開!”
鬼谷子暴喝。
他抬手,袖中飛出十二顆鉛丸,迎風變化做十二柄飛劍,有白芒自劍尖射出,灼灼如信。十二柄飛劍向前奔出,擋在鬼谷子前進路上的第一名荒使連反應的機會都沒有,便炸成一片血霧,劍去不停,一氣間也不知斬殺了多少位荒使。
十二柄飛劍並列一線,就這樣生生在萬人重圍裡,“犁”出了一條血路。
鬼谷子對左右落下的攻擊不管不顧,隻是向前。
麻鞋踏血。
高臺上,正在抓緊時間,催動魂絲和血河,要完成煉化神魂最後一個步驟的主祭荒使聽見腦後風來。他心下大駭,全力催動魂絲,想要以殘魂為威脅,令來者投鼠忌器。魂絲剛一牽動,就有十二道白光從天而落。
錚——
宛如古琴弦鳴。
十二柄飛劍同時落下,釘進殘魂周圍的地面,將貫穿神君殘魂的魂絲斬斷大半。
飛劍成陣,如城如牆。
主祭荒使一手抓住享鬼的路鼓,一手抓住木椎猛然回身。木椎剛剛落到鼓面,一道恐怖的力量就落到了主祭荒使的身上,重如攻城之錘。主祭荒使連悶哼都來不及發出,整個胸口就塌陷成一團血泥。
鬼谷子收回布滿裂紋的左臂,在祭壇上站定。
遠處,城門外圍困黑影的歷代祖師爺虛影已經越來越少,被飛劍犁開的荒使也在迅速趕來。
踉跄了下,鬼谷子跪倒在祭壇上,伸手開始畫陣。他的手臂鮮血淋漓,倒是直接省去了割肉放血的步驟。第一道陣紋、第二道陣紋、第三道……鮮血在地面流淌,在遙遠的南疆,巫族們早已經布置好一個前所未有的招魂大陣。
隻要他能在大荒中,將神君被困住的六縷殘魂聚集在一起,巫族就有辦法迎接神君的殘魂回歸人間。
荒使們登上高臺。第一波攻擊落下。
熊熊大火從鬼谷子身燃起,火焰平推而出,擋住第一波攻擊。
數千裡外,又一盞命魂燈碎去。
攻擊綿延不盡,火焰熊熊不絕。
以命換命。
以魂續魂。
最後一道陣紋畫下。
鬼谷起身,展開雙臂,形如託天,蒼涼的聲音在整座幽冥城上空響起:“魂兮歸兮!此地不可以託些!魂兮歸兮!去往太平些!魂兮歸兮!”
聚魂陣光芒大作,五道淡金色的細線浮現,在晦暗中如遊龍曲折,指向五個方向。那是根據幽冥城這一縷殘魂的氣機找到的另外五道殘魂的位置。金線遠去時,五柄飛劍緊隨而去。當年有太一護棺,如今有飛劍護魂。
餘下七柄飛劍光如虬龍,直上萬裡,照亮魂歸之路。
城門外,歷史祖師的虛影隻剩下最後一道。
飛劍遠去時,他提著一柄木劍,搖頭笑笑。
“陣術不錯,劍術差了點火候……姚丁這小子,自己劍術沒學好還誤人子弟,”笑言間,他將木劍凌空一拋,並指一點,“去!”
一劍碎去,化作五道流光,後發先至,趕上先離開的五柄飛劍,將它們攜裹在內,瞬息遠去。
下一剎,五處困魂地,落下五柄飛劍。
最後一位鬼谷祖師的身影潰散成一片清光,徐徐消散。
甘願或不甘願,今日皆已盡身。
黑影穿過清光,直接浮現在鬼谷子身前,灰白的手掌伸出,殺意十足,一掌朝鬼谷子擊落。鬼谷子深吸一口氣,不退反進,雙手緩緩在半空中畫出一個渾圓如意的陰陽雙魚圖。雙魚平推而出,迎上黑影這一掌。
至強至盛的掌裡落到雙魚圖裡,頓時被卸去大半。
道門之術,四兩撥千斤。
黑影冷笑一聲。
以柔克剛,以弱勝強的確是一門極其幽深的神通,但當雙方差距懸殊,猶如雲泥時,以弱克強便隻是個以卵擊石的笑話。
然而鬼谷子也不需要以弱克強。
他隻需要爭取一剎間歇就夠了。
五柄飛劍垂直落下。
護魂歸來。
劍光護著的五團神魂之火受氣機牽引,自行融進祭壇上的殘魂中。與此同時,鬼谷子以血布成的大陣裡卷起狂風,狂風形成一個旋渦,能夠聽到有遙遠的南疆蠻荒之地的招魂歌聲從旋渦中重疊傳出。
咔嚓。
陰陽雙魚圖再難循環周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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