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這富麗堂皇的公主府比起來,這內室顯得樸素的多。
三人落座。安長卿與蕭止戈坐在一邊,長公主獨自坐在了他們對面。
親自給他們斟了茶,蕭佑喜這會甚至能淡淡笑一笑了,她有種害怕卻又期待的戰慄感,背負了這麼多年,終於要有一個解脫了。
“想問什麼,便問吧。”她說。
安長卿沒有開口,去看蕭止戈。蕭止戈瞳仁微顫,沉聲問道:“我母妃,是怎麼死的?”
蕭佑喜恍惚了一瞬,長長吐出一口濁氣:“你果然知道了。”
她垂眸沉吟了一會兒,似是在斟酌該怎麼說。腦海裡那些封存的往事又翻騰上來,許久,她方才道:“是太子失手殺了她。”
安長卿一愣,他以為兇手會是皇後,怎麼會是太子?
蕭止戈顯然也沒想明白,但緊接著又想起什麼一般,面色比先前更冷,眼底是凜冽殺意。
蕭佑喜沒有看他們的神色,她知道他們必定就如當初剛知道真相的她一樣震驚。
那一年,太子不過十四歲。他是中宮嫡子,又有強勢的母家做後盾。一出生就被冊封太子,自小當做儲君教導。太後和皇後對他的要求十分嚴格,而他表現得也十分出色,不管學業還是能力,都比他的兄弟強出了一截。從十二歲開始,便被安慶帝帶在身邊教導政事。
所以那年安慶帝去春山行宮秋獵時,便留下了太子監國。誰也沒有想到,他端和有禮的表象下,藏著的竟是個心智扭曲的瘋子。
那年驸馬蔡骢沒有伴駕,留下來負責宮中防務。蕭佑喜與他少年夫妻,自然也沒有去秋獵,就進了宮陪伴太後。她回憶著那一晚看到的情形,後來的許多年裡,她都曾幻象著自己從不知道這件事,如此便也不必背負這深重罪孽,日夜不得安寢。
她閉了閉眼,挺直的脊背微彎了:“皇後教導嚴格,太子表面順從,暗地裡卻漸漸生了反骨。許是曾經見麗嫔對你十分愛護,他漸漸便生出了嫉妒之心……”
誰也不明白他當時到底是什麼心思,十四歲的少年郎,說男人還太早,但卻也已經知了人事。
恰逢安慶帝帶著蕭止戈去了行宮,棲鳳宮中隻剩下麗嫔,他便起了異樣心思。後來太子辯解說,他隻是嫉妒蕭止戈有如此呵護疼愛他的母親,他從未感受過母親的疼愛,所以才鬼迷心竅去尋了麗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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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說:他隻是想叫麗嫔像疼愛蕭止戈一樣疼愛他。
但麗嫔不僅不願意同他親近,甚至還要出去叫人。太子這時方才慌了,將人強行拖回來。兩人糾纏之下,太子失手掐死了麗嫔。
這個說法,太後和皇後都信了,後來安慶帝也信了。
蕭佑喜卻一直覺得,太子未必隻是這麼單純的心思。麗嫔是皇帝妃嫔,當年不過二十五歲,太子也已經十四歲,雖還未到成親年紀,身邊也已經有了人。
這樣的猜測太過齷齪,也許眾人心知肚明,卻誰也沒有宣之於口。畢竟最終麗嫔並未遭到侵犯。
太子又是一國儲君,決不能背上穢亂後宮這樣的汙點。
皇室不能傳出醜聞,安慶帝不允許,趙家更不允許。
第 95 章
從蕭佑喜開口之後, 坐在對面的兩人便沒有再開過口。這些往事太過腌臜,像一塊放久了腐肉,此時再挖出來, 臭不可聞, 令人作嘔。
她甚至不敢再去看蕭止戈的眼睛,微微弓著脊背,繼續講述那段糾纏她良心多年的往事。
“麗嫔……死後,太子才慌了神。他那時候到底年紀還小, 就去求了皇後。皇後執掌後宮多年,當機立斷處置了跟著太子的宮人,緊接著又處理了麗嫔的屍體, 便帶著太子去尋母後負荊請罪。”
太子是趙家的籌碼, 太後這些年扶持皇帝扶持皇後,接著又培養太子, 歸根結底都是為了保住趙家的榮耀。太子雖然做得過了,但是母子倆跪在太後面前一番哭訴,太後便心軟了。
說到底, 她也不舍得對這唯一的孫兒做什麼。況且姜到底還是老的辣, 她很快想出了一套說辭,又叫人狠狠杖責了太子。之後便做主,叫了驸馬蔡骢帶人將麗嫔的屍體收斂下葬。
這一切當時都是背著蕭佑喜進行的, 但是她自小聰慧, 從宮中異常緊張的氣氛和宮人隻言片語裡得知出了大事,出於好奇,她跟著趙太後偷偷潛進了內殿, 偷聽到了三人的談話,得知了真相。
安葬麗嫔屍體的是她丈夫蔡骢, 蔡骢不可能拒絕她的要求。她找借口出了宮尋到蔡骢,見到了麗嫔的屍體。
麗嫔生前是個美人,死後卻臉色青灰,紫黑掐痕環繞脖頸,一雙黑黝黝毫無生氣的杏眸,死不瞑目地大睜著。蕭佑喜從前聽說麗嫔失寵後在冷宮日子不太好過,但眼下親眼見著她的屍體,卻覺得這一切太荒誕。
太子殺了後宮妃嫔,她的母親,皇嫂,丈夫,卻網顧一條人命,在合力掩蓋真相。隻為了保全太子的名聲!
一國儲君,卻網顧人倫,藐視人命。如何配當一國之君?
“……後來皇兄從春山行宮回來,便被母後叫去密談。我不知道他們如何說的,總之,皇兄信了他們的說辭,無意將此事鬧大。最後宮裡統一了說辭,對外宣稱麗嫔是不堪忍受冷宮艱苦,自戕而亡。”
棲鳳宮本來就沒有伺候宮人,倒是省了封口之事。太子身邊的宮人早就被處理幹淨。知情.人隻剩下他們這些人。所有人都希望事情盡快平息。
唯有九歲的蕭止戈不信,在暗地裡調查真相。隻是他年紀小,手上又沒人得用。宮裡都知道這事,卻閉口不言,看著他徒勞無功地尋找真相,又有意無意地叫宮人在他耳邊說著“麗嫔早有死心”之類的話語。
久而久之,他終於也放棄了尋找所謂的真相。
“很荒謬是不是?”蕭佑喜嗤了一聲,眼皮頹然地垂著:“……我曾經不忍,想告訴你真相。但是驸馬攔著我。”
她聲音裡帶著微不可察的顫音:“他跪在地上,求我看在蔡家上下八十二條人命的份上,隻當這事從未發生過……”
“我答應了。”到這時,她方才抬起臉看向蕭止戈,神色是解脫後的釋然:“他們都是兇手,我又何嘗不是?”
這些年她搬出蔡家,同驸馬分居,想關心彌補蕭止戈,卻每每在看見他時,總是會想起麗嫔死不瞑目的一雙眼。愧疚和罪惡感時時刻刻纏繞著她,叫她不得安寧。
“這或許就是報應……”蕭佑喜說:“我知曉的,便是這些。”
她說完,便委頓地垂下頭,明明還是盛放的年歲,周身卻盡是頹然暮氣。安長卿想起上一世,驸馬死後,她亦是青燈古佛常伴一生,隻是不知道是為自己贖罪,還是為了驸馬。亦或是……二者都有。
蕭止戈至始至終沒有言語。從長公主說出真相伊始,他便冷靜異常。
緩緩抬頭看了長公主一眼,他一言不發地起身推門大步出去。安長卿追在身後叫他,他腳步方才一頓,轉過身來,語氣十分溫和地對他說:“我去辦點事,你先回去。”
他眼底分明燃著火焰,隻需要一個契機,便能燎原。
安長卿搖頭:“你去哪?我跟你一起去。”
蕭止戈深深看他一眼,似妥協一般道:“罷了,我先送你回去。”
兩人沉默地上了馬車,蕭止戈平靜地坐在一側,眼底平靜深沉,安長卿卻無端覺得不安,下意識抓緊他的手:“別做傻事。”
蕭止戈嘴唇動了動,隻說:“別當心。”
回去之後,蕭止戈同平日無異,安長卿寸步不離地跟著他,他卻沒有任何異常舉動。
兩人如平常一般用晚膳,看孩子,沐浴,然後相擁睡下。
安長卿本來不準備睡,但不知怎麼的,眼皮子越來越沉,就這麼睡了過去。等他陡然驚醒時,已是半夜。身側被褥冰涼——蕭止戈早已不在。
急匆匆披上外袍起身,卻見王府中守衛森嚴,護衛統領正在布防。安長卿心中有股不詳細的預感:“你們在做什麼?王爺呢?”
護衛統領眼神閃躲,顧左右而言他。顯然是受過吩咐。
見問不出來,安長卿索性回屋換好衣裳,就要策馬出門去找,卻在門口被統領攔住:“王妃,王爺命令我等在府中保護你和世子郡主。”
安長卿心中不安更重,策馬上前一步,神色冷冽:“讓開!”
對方攔在門口寸步不讓。
安長卿眼神一冷,拔出統領腰間長劍,劍尖對著自己,厲聲道:“我再說一遍,讓開!”
那統領一驚,不敢再死攔,這一遲疑,就被安長卿鑽到了空子,策馬飛奔而出。
此時已經是深夜,街道上安靜異常,安長卿策馬直奔太子東宮。然而在宮門空蕩寂靜,卻沒有如預料般見到蕭止戈的人影。他焦躁不安地徘徊在原地,竭力冷靜地下來思考,除了東宮,蕭止戈還會去哪裡。
他仿徨地站在宮門前,有巡邏的禁衛軍從遠處過來,安長卿正要避開,卻被人捂住口鼻,拉入了暗巷中。
“不是叫你在府中待著?”
熟悉的聲音在耳邊響起,還有些沙啞。
安長卿放松身體,掰開他的手轉身怒瞪著他:“你想做什麼?帶著這些人闖入東宮,殺了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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