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滾去百花町,一年內不許出現在我眼前。」
「……是。」雲容低順垂眸,毫無異議。
隻是臨走前,又轉身折返,捧出一雙繡履,伏身輕放在我腳前:
「師父,地面涼。」
……
「發生了什麼事?神女您竟舍得讓那小子去那鬼地方歷練了?」
重獲職位的綺芝,進到霧華宮後,瞪圓兩眼,圍著我嘰嘰喳喳。
「之前來求藥的祈光仙君可是一個上午就被嚇到連滾帶爬回神界了!」
百花町遍地珍稀藥材。多毒花毒草,亦多毒蟲毒禽。
我翻著古籍,不鹹不淡道:
「徒弟長大了。」
翻到這,我才想起已許久沒見過雲容。
我去到百花町看了看。
他還在乖乖受罰。一邊辛苦照料滿山花花草草,一邊要忍耐蜂虿虺蝮侵擾。
能動的、不能動的,皆是寶貴物,故不能殺滅清除,最多驅趕,受傷中了毒便自己尋解藥。
我拉著他傷痕累累的手左看右看,還算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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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活著,看來大有長進。」
雲容苦笑:「多謝師父掛懷啊,您無事不登三寶殿……師父此來?」
我點點頭道:
「收拾一下,你離開靈山吧。」
他唇邊的笑意倏爾淡去。
8
我將雲容趕去人間遊歷十年。
十年時間,說長不長。至少於我這樣活著空耗光陰的神族,彈指一瞬而已。
他回來後,性子沉穩了許多,神情仍如十年前一般溫和柔順,但多了些疏離。
淺淺淡淡地衝我笑,喚我師父。
這些年慕名而來靈山求醫的仙妖神魔越來越多,我也忙得不可開交,沒太關注他行走人世的經歷。
倒是綺芝告訴我,他這一趟如魚得水,踏遍三山五海,還用我的名義去了瀛洲蓬萊,結識了衢山仙翁家的小女兒。
我回憶了一下他歸來時的一身行頭。
青衣秀逸,身修如筠,腰間佩有一塊雙月玦,因樣式精巧,我多瞧了兩眼。
材質確是衢山特有的仙玉。
年輕人果然該多出門見見世面。
總陪我在山中蹉跎歲月,滿眼所見、滿心所念隻我一人,才會被一時錯覺蒙蔽,做出那樣大逆不道的齷齪事。
我沒放心兩日,綺芝驚慌失措衝進殿,稟報我一個壞消息——
我立在朝雲峰上的無字碑被推倒了。
罪魁禍首,是我最親愛的徒弟,雲容。
……
他第一天回來我就該察覺不對的。
以前他看我,愛與恨皆壓抑,顯露於表面的,隻有對師父的敬重。
而今他看我,愛欲滿腔,恨嗔參半,唯一不見的,是對師父應有的尊仰。
雲容站在坍圮的石碑旁,眼底翻湧黑氣,漠然望我。
我頂著山巔刺骨的寒氣,慢慢朝他走近:
「阿容,你想聽聽我和他的故事嗎?」
「不想。」
他渾身氣勢迥異於我過去溫柔乖巧的徒弟,但冷傲而恣睢的眼神,熟悉得令我心驚。
隻有唇角弧度一如往昔:
「不過,師父想說,弟子洗耳恭聽。」
「師父」「弟子」二詞,自他唇瓣一張一合間吐出,無論怎樣聽怎樣看,都帶了一絲諷意。
9
我名姜姚,父神農氏,師從昆林仙伯,雨師松玉。
上古戰後,天地神權更迭。
新時代不需天地神人相通,建木被毀,巫鹹國滅。
師父喪身戰場,神魂碎散。
我四處奔走,向西王母求得養魂草,偷偷頤養師父魂魄於昆侖虛。
為掩人耳目,我集納惡花奇草不計其數,以精研醫術作為借口。
未想這其中,便摻雜了巫睢一片殘魂。
我耗費上千年心血,不僅養好了師父的魂魄,也養好了巫族餘孽萬黎。
一個人盡皆知、人盡誅之的大魔頭。
想要他性命的,天庭人界比比皆是。
包括我在內。
可惜,他掩藏得太好。我最初,並不知他真實身份。
「他那時還總吃我師父的醋,怪好笑的。他是沾了我救師心切的光,可師父永遠是師父。」
相識相戀的時光,回憶起來總是漫長。
我淡淡看著雲容,說道:
「我愛他時,真心實意。」
雲容也被我從那漫長光陰拉回現實。
他眼含嘲諷,微微笑了笑:
「聯合天庭圍剿他時,也是真心實意。」
我望著他,沒再說話。
不否認,即默認。
雲容眼神轉冷,忽然發怒,朗笑道:
「師父,你想他嗎?我讓他來見你可好?」
他腰間的玉玦瀅瀅泛光,流轉著奇異光華。
蓬萊有玉,名曰招魂。
並非當真能招魂魄,而是能喚回失落記憶。
他的神力層疊外延,引動異象,蒼穹之上滾滾黑雲覆頂。
繼續下去,勢必引起天庭察覺。
我闔了眼,再睜開時,漫山風雪猝然大盛。
萬千殺機蘊於飛雪。
我隔空操縱著鋒銳的冰凌抵上他脖頸,冷然道:
「雲容,不想讓為師和整座靈山為你陪葬,下一句話,你想清楚再說。」
他一停滯。
看看近在咫尺的冰凌,再將目光投向我,雋秀的眉眼挽著笑,而徹骨蒼涼。
他問:
「阿姚,你想殺我第二次?」
10
萬黎的魂魄在我徒弟雲容身上。
或者,這種說法不準確。
不是奪舍。是新死之軀巧遇將散之魂,一拍即合。類似轉世重生,隻是未經過歸墟輪回而已。
所以,準確說,雲容便是萬黎。
——記憶不全、性情全易的萬黎。
「巫觋的魂魄如此難滅麼?弱水竟也奈何他不得。」
聽罷師父的結論,我喃喃低語。
「不知你這語氣是遺憾還是竊喜。」松玉瞥我一眼,「旁人我不清楚,但巫睢之魂魄經你千年養護,難免較為堅韌些。」
我望天道:
「我亦不知您這語氣,是嘲諷還是玩笑。」
松玉順勢笑道:
「不然,為師辛苦獻身一下,現在就散魂看看,能否附身將死之人?」
我頭痛扶額:
「算了吧師父,師娘會提劍來殺我的。」
師父與師娘的相守亦十分不易。戰時他們各為其主,分分合合、磕磕絆絆終熬到四海波平,又險些生生陰陽相隔。
松玉拋下愛妻不遠萬裡趕來,自然不全是來給我出餿主意的。
他盯住我:
「他的性情,你應當比我清楚。」
「小姚,巫睢萬黎,不該尚存於世。」
……
雲容在帳中安然閉目沉睡。我坐在榻沿,久久望著他。
我問師父:
「有什麼辦法,能讓他了斷前塵往事,隻作為雲容,活下去?」
「沒有辦法。」松玉的回答意料之中,殘酷而無情。
我起身離榻,轉而坐到松玉身邊,伏腰,輕輕將頭枕在他膝間。
他凌厲的眉峰便舒展開了一些。
落手輕撫我額頭,嘆息:
「小姚,你知道的,神族,也逃不開天命冥冥。」
我閉了閉眼。
那就想辦法,讓他洗清罪孽。
但,可供我支配的時日,屬實無多了。
我別過臉,透過窗棂,遙望灰旻之上淡煙般的一抹遊雲。
輕聲道:
「師父,您幫我一個忙。」
11
師父走後,我回到榻邊。探了探雲容的脈搏,片刻後松開手。
「醒著吧。」
聞言,雲容便睜了眼,歪頭看我,似笑非笑:
「師父,您同師公感情真好,一如既往地令人豔羨。」
……徒弟說話難聽,多半是嘴欠,打一頓就好了。
我拍了下他的臉:
「你如今醫術已然登峰造極,我已無甚可教你。不必再喚我師父。」
他目光驟凝,端詳我:
「你又想趕我走?」
隨之揚起一個諷笑:
「我還以為你們商議結果,是該將我毀形滅性,永絕後患。」
「……」我無言。
我不知道該以愛人的眼光看他,還是照舊當他是徒弟。他倒看起來適應頗良好。
也對。
他恐怕很早就恢復了記憶,悶聲不響,給我這樣大一個驚喜。
我輕緩搖搖頭:
「不是。」
雲容直直看我,沒有動。
我俯下身去,先用嘴唇碰了碰他眉心,而後額頭親昵地抵上他的額頭,坦然與他對視:
「我的意思是,我們成親吧。」
……
紅綢滿山,彩燈昭昭。終年覆雪的神峰,多了前所未有的鮮麗色澤。
不過看著熱鬧,賓客並不多。
——畢竟新人雙方任一方的親戚,若要邀請,一不留心,易喜事當場變喪事。
索性大家都省事些。
一座山頭的人共同飲杯梅花酒,這婚就算成了。
連師父也是匆匆來過便走。
當然,喝了我和雲容敬的酒。
……嗯,不準確,隻喝了我敬的。
至於雲容那杯,又下了毒,喝不得。
被我及時從師父手中搶過,捏著始作俑者的下颌,灌回他嘴裡。
沒承想雲容鐵了心坑害松玉,未將解藥揣身上。
於是,結果是婚禮儀式未完,大伙各自散去。
我半拖半抱著新郎官回房,翻箱倒櫃找藥。
12
服了解藥,雲容身體還軟著,就跌跌撞撞推我上床,急切埋頭親吻我。
我反扼住他不安分的手,取出一團紅線。
一頭將他手腕綁住,一頭系在自己腕上。
他趁機扣住我的十指,抓著我的手抬高,打量交織於我與他之間纏綿的紅絲線。
「師父,這是什麼新技法麼?」
……不想聽他叫師父時,他卻叫得起勁。尤其這樣的時刻。
我沉默片刻,將這東西的名字道出:
「姻緣線?」
雲容重復了一遍,字字玩味。
「這種東西,隻對凡人有用吧?」
話雖這樣說著,他單手扯線頭,多打上了幾個結。
白皙的手腕間,紅線微泛光芒,緊接著便消失無蹤。
我見狀,徹底放下心來——隻有雙方心甘情願,這線才算真正牽上了。
我道:「求個好兆頭罷了。」
我用僅剩自由的手抽散他衣帶,迎上他驀然抬起的雙眼,彎眉含笑:
「洞房花燭夜,是不是該珍惜一下光陰?」
他清朗的眉目便豁然暈開了笑影,低頭吻我,含混應道:「是。」
……
曉來巫山一段雲,暮作楚天霖霖雨。
雨潤雲溫,撥露撩霧。
沾衾湿枕。
……
成親後第六月,我有了身孕。
當我自己診斷出來時,隻覺一切太過荒唐,仿佛上天作弄的玩笑。
雲容觀我近來心情不佳,主動替我攬了出診的活。
但這次的病患有些特殊。我最終還是去到前殿。
來求醫的神族女子姓任,無啟國人。
無啟,即無繼,無後的意思。可她卻想要一個孩子。
她看看雲容,又看向我,好奇問:「姚姬殿下,這位是?」
我先雲容一步淡淡開口:
「是我徒弟。」
「……」雲容側頭看我。
他沒有當著來客的面否認,但陡然轉寒的目光,如雨凇凝在我身。
我沒有回視他,隻專注探悉女子的情況。
——苦求者求不得,無心者鑄成錯。
13
雲容顯然在與我鬧別扭。
這麼多年來我行醫時,他總在旁侍候。以前是作為弟子,後來是作為伴侶。
但近來幾日,我忙得腳不沾地,習慣於喚他打下手。
一回頭,半片影兒也不見。
還是綺芝將我所需藥材備好,憤憤抱怨:
「神女,你莫念他,今早還見他與任夫人相談甚歡,遊手好闲……」
接完診不久,我在回房路上,忽然暈倒。
不是尋常因勞累而昏厥。
醒來後頭痛如斧鑿锧裂,難言其苦。
雲容坐在床邊,緊緊攥著我的手。
原不想告訴他的「喜訊」,如今看他神情,顯然已知曉。
他垂眼看我:
「為何不認我是你夫君?這樣大的事也瞞著我……你是不是不想要他?」
他沒有松手,但腰杆挺得筆直,與我距離分外遙遠,整個人同玉塑一般,清傲,孤寂,而脆弱。
我隨口解釋:
「阿容,你要理解,孕期的女子總是控制不住有些不可理喻的。我那時心情不好,就不想認你,你奈我何?」
雲容:「……那麼,現在心情好些了麼,師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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