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2024-12-05 16:35:064276

我瞥他:「你湊近來些,讓我打一打你,心情會更好。」


「當著孩子的面,好歹給我留些面子。」他無可奈何俯身湊近,掌心輕撫上我腹部,「別打臉。」


我在他臉頰輕拍一記,便將他打發出門煎安胎藥。


而後強撐著坐起,把綺芝喚了來。


一字一字立遺囑。


我走之後,由弟子雲容為靈山主,繼神農遺志,承我衣缽,青囊濟世,行醫治人。


14


綺芝一邊寫,一邊落淚。


我無聲嘆氣。


勉力抬手替她擦拭眼淚,淺笑溫言:


「昆侖澄雪,靈山霜嵐,幸得卿一路相隨。」


那麼漫長的歲月,那樣遙遠的路途,若沒有綺芝陪伴,我不能想象如何度過。


我輕聲道:「但,也很抱歉,是你一路相隨,曾經千萬裡不曾分別,如今我卻要先行……」


綺芝伏在我枕邊,哭得不能自抑。


窗外傳來瓷器墜地的碎裂聲。


雲容兩手空空推開門,立在木檻外,像一竿經歷了太重霜雪、不堪朔風摧折的青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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綺芝忽然起身衝出門去,用力推搡:


「你和以前那巫鹹國賊孽一樣!你們都是災星、災星!能不能放過神女殿下?!」


雲容唇抿得泛白,一動不動,隻遠隔帏簾望我,半晌開口:「她醫術高明……」


「高明?再高明又能如何!」


綺芝驀然號啕大哭,將不能朝我發泄的情緒,一股腦傾倒在雲容身上:


「世上誰能百毒不侵?連神農大帝亦逃不過毒發身亡。


「不過是神女多年來效先王嘗百草,試毒草無數,習以為常,是以縱容了你的無禮——不,是縱容你的謀害!


「可經年累月,銅筋鐵骨亦可腐蝕殆盡,遑論血肉之軀……」


我打斷道:「與你無關。雲容。」


我也透過朦朧雲帟,望著他:


「我的身體確然早已強弩之末。但神族壽數綿長,我隻是需要些時日休養……」


「多久?」他打斷我,慢慢走進來,「一些時日,是多久?」


我靜靜看他,並不作答。


一室悄寂,隻剩綺芝啜泣的哽咽聲。


片刻後,我接著道:


「所以,這期間,辛苦你繼承一下家業,將我教給你的醫術,盡你所能傳揚出去。我精力有限,隻你一名弟子。希望你莫嫌麻煩,屆時多收些徒……」


最後,我重點強調:


「還有,不要作惡。你所造任何孽愆,會分毫不差反噬我身。說不準,那時我便當真長眠不醒了。」


雲容自是聰明的。他一下想明白什麼,抬起手腕,問:


「這到底是什麼東西?」


我並不避閃他直視的目光:


「我說過,是因緣線。」


他面上毫無血色。


我看著他,無喜無悲:「因果,淵緣。」


15


巫鹹國的滅亡,從大勢看,或可道一句順天應時。


然,以當事者角度看,毫無疑義,是狡兔死,良狗烹。


師父說,想要雲容永遠是雲容,除非保證他永不為禍。


我不知道他能否放得下那些仇恨。


但我知道他愛我。近乎病態的愛戀。


若能借此約束他,是我對他、對這世間所盡的最後一份力。


如若不能,也無礙。


我求松玉去昆侖取了一滴弱水——自往人間,我無顏再往昆侖,隻好麻煩師父。


這滴弱水融入我靈府,若因緣線反噬,我的魂魄會直接煙消雲散,不經歸墟。而師父會第一時間感知到,前去解決。


……


雲容慘笑搖頭道:


「阿姚,你好狠的心。」


我倒不這樣覺得。


我輕觸他額頭:


「一直想要我的命,如今也算遂了你的願,不應很有成就感?」


他低頭,發狠咬我的唇,淚水洇湿了這個吻。


比我曾經嘗過最劇毒的草藥,還要苦澀,還要摧心斷腸。


……


他在一個清晨送我上神峰。


還有無數侍女手捧奠酹跟隨。綺芝抱著梅花酒走在最前頭,神情平靜得近於空洞。


漫天霞光,雲容溫柔衝我笑:


「以後在這給你建座神女廟,你一日不醒,我便抓人來此供奉,不磕頭至死不允離山。你若心疼他們,最好莫要睡太沉。」


我頷首表示贊同:


「而後牽動因緣線,你準備好等上永生永世吧。」


他便俯身軟聲道:「我開玩笑的。」


溫暖的掌心輕貼上我小腹:


「不要太久,我們的孩子還未出世。」


他微笑著,落在他眼睫的落雪融化,似是冬去春來,寒酥消融。


又恍惚有歌聲杳渺:


【巫山高,高望不可及。


日月蔽虧雲雨出。


入有美一人,曰維神女。


朝為行雲,暮為行雨。


泠然入餘夢,貽我以翠羽。


鬱陶乎,餘心將以疇語。


將舍餘國都,以往從女。


朝朝暮暮,為雲為雨。】


我雙手交疊於小腹,便也微笑著合眼。


……


我撒了謊。


我是不會醒來了。


隻可惜,這不合時宜的孩子,亦無機會,親眼見一見這人間。


(完)


番外·往事


昆侖之上,雲山重重。


每一重雲頭,天兵天將操戈持戟,布天衣之勢,築滅殺之陣,如堅不可摧之金鼎將山巔圍困在內,了無罅隙可乘。


浩浩八百裡神山,高萬仞,犯天霄。


九門洞開,有神獸九首人面,眈眈峙立,寸步不離。


一頭戴玉勝的婦人危坐山巔,慧目低垂,似喜似嗔,無怒無歡,慈悲與威嚴相並。鳳凰鸞鳥環伺其周圍。


仙卒列陣,天神親臨,開明獸守衛,西王母掌刑。


千年以來,昆侖之虛頭一回如此大陣仗。


而這一切,隻因為天池邊那一玄衣縱目的男子。


他周身黑氣翻湧,烏發張揚,神力外泄得厲害,遙遙望去,已然辨不清面容,隻是那邪佞森冷的磅礴氣場仍舊令諸神忌憚非常。


一道銀白天光穿透層雲投射在天池中央,四面九眼天井同時光耀靈霄,茫茫霧氣升騰而出,將那一方刑場圈定在內。


西王母音如洪鍾,古穆莊嚴,鳴徹天地:


「行——弱水之刑。」


天下地上,肅殺之中,一道泠泠女聲突兀響起:


「且慢!」


眾神背後,衣曄五彩、佩玉鳴鸞的神女慢慢走上前來——


「娘娘,阿姚祈請親自監刑。」


這一聲落,似萬物皆隕。


作為最高掌刑者的西王母沉默視之,未置可否。


周圍神仙或驚或詫,一時面面相覷。


奈何未得王母開口,他們隻能眼睜睜對方離開行列,嫋嫋雲氣分拂而開,漸展出一道通往天池的路。


在這名彩衣神女出現的一剎,所有黑氣盡收。


玄衣男子現出清晰形貌,額間生墨羽,雙目恢復回人眼,微微眯起,一瞬不瞬對向那纖薄的倩影,其間濃烈的情緒在危險地翻騰叫囂。


西王母終於出聲:「姚姬。」


——無言的提醒,與警告。


人群中有仙子心急如焚:「神女,莫再靠近!」


但對於身後的憂慮,她全然置若罔聞,仍步步行近。


他靜靜望著近在咫尺的她,赤紅的眼角揭起一個笑,是極致的愛與恨糾葛。


明裡以自身做餌誘他來此,暗裡聯合天界引來眾神取他性命、陷他至如斯絕境的——


他的摯愛,他的至恨。


「阿姚。」


她恍如未聞,眉目間波瀾不起。徐步珊珊,腰間鈴動,聲聲摧肝腸:


「別再做無謂抵抗了。」


她不避不閃與他對視,那通透明眸裡無愛、無恨,不見絲毫愧疚與動容。


甚至輕言寬慰:


「弱水落魄沉魂,散靈性還天地,不會疼。」


她是神女,憐憫芸芸眾生的神女。


在這一刻,將憐憫的目光投向了他——這個神界公認、人人得而誅之的魔頭。


他死死凝視著她,在怒火攀升到頂點之前,生生壓抑下。


瞥了眼身後不見底的極淵,驀地笑出聲。


再回頭望向她,目光甜如蜜、鋒如刃:


「阿姚,你忘記你身中劇毒了麼?若無我定期給你解藥,你可知會如何?瘡疠皴膚,痧氣絞腸,痛不欲生……」


泱泱白霧漸次遮擋四野。


他無所忌憚,俯首靠近她,用最親昵的語氣說著最狠厲的言語:


「我死,你以為你能獨活?」


她沒有動,吐息如鴻羽淡淡擦過他頰邊,無悲無歡:


「騙了我四十七載,還想繼續騙我?」


當年他威脅著喂給她的,根本不是毒,至多是一粒饧蜜罷了。


他看著她,慢慢松開手。


他用一個謊言將她困在身邊數十載,如今回望去,卻到底不知,她是否亦不過將計就計,隻為與天界裡應外合,不惜虛與委蛇潛伏於他身側。


那些耳鬢廝磨的無數日日夜夜,她是在憂慮如何與天界取得聯系?還是在盤算如何下手更幹脆利落?


往事不可憶,回首皆殤情。


他滿目譏诮,嗤笑著,搖頭:


「終究是我輸得一敗塗地。」


向來狂妄自負的巫睢萬黎,何曾認輸認得如此痛快?


即便千年前敗落於天帝,面對百萬神祇,亦不過指天叫罵一場,大笑自裁於靈山之上,自始至終不曾卑躬俯首一寸。


臨死前還要將眾神仙氣得跳腳而無可奈何,留一段曠世奇聞。


……千年後的今日,仿佛歷史重演,卻是風水輪流。


「你對我,若有對你師父萬分之一,何至於如此狠心?」


聽見「師父」二字,她終於有了點表情。


娥眉方一蹙,他已後退一步。


情緒波動下,神力又有些不穩,黑氣如藤蔓掙扎攀上他眼角。


而他足跟距極淵已不過咫尺之遙。


她凝眸,裙幅一動,正欲邁步上前,卻見對方勾唇一笑,肆意而邪性:


「不勞神女,我自己來——」


言罷,猛然伸手拽向對面之人,神力同一時一湧而出,蜂擁著纏上去。


千百天神注目之中,變故突生。


山巔無風,雲氣混雜霧氣翻覆。她抬頭望進他的眼,黑如夜、沉如海,似痴情似瘋狂。


愛意浩瀚無垠,恨意刻骨銘心——


「阿姚,你陪我一起吧。」


他後退,衣袍如沸浪騰散,跌下極淵。


「別怕,不會疼。」


曾經盟山誓海的戀人,如斯笑著對她道。


昆侖之下,弱水之淵,鴻毛不浮,神魂不聚。


不能同生,共死也好。


她聽見驟然喧囂的吵嚷,雲上軒然大作。


一名仙子尖叫一聲「神女」,彩練如霞光橫空貫來,在她足尖越過天池的前一刻險險拉住她,與磅礴的黑氣對抗。


那是她最親近的侍女,綺芝。


綺芝由憂轉怒,淚珠滾落,咬牙詈罵:


「無恥巫賊!快放開我家神女!你的命本是神女施舍,如今竟還恩將仇報!」


他沒有理會旁人,隻依舊含笑注視著她:


「是啊,若非因你,千年前我便該魂飛魄散。阿姚,你說——」


——你,是不是很後悔?


「好。」她道。


他那一抹謔笑凝在唇角。


無論是那些聲嘶力竭的遙遠叫嚷,還是雲間飛快掠來的朦朧身影, 一切皆被隔絕霧氣之外。


她隻靜靜望著他,明澈眼眸裡映出他的身影, 以及下方無盡深淵。


那樣靜的一雙眸,靜得似風絕浪斷滄海潮平。


那樣輕的一個字,輕得像神山上狂風拂亂的錯覺。


他與她對視, 忽然憶起那朝朝暮暮的纏綿,她蘊水的眼眸,柔婉的咽音。


「——罷了。」


電光石火後,他牽扯起嘴角, 不知是嘲弄是譏諷還是什麼。


眉目間分明一片冷然, 卻彰著溫情般柔柔喚了聲:


「阿姚。」


在她低垂的視線裡, 他驀地松開手,撤散力量,黑發模糊了他的神色。


下方弱水浩蕩空濛,深不可見, 泛動著來自遠古鴻蒙的波濤,轟然顛覆了一切。


她看不清, 卻聽見了。


他說:「歸墟之下,不想再見你。」


番外·今夕


「師父身為神農氏後裔,莫非也獨尊醫理、歧視毒術不成?」


「—踏」他與她最相愛的四十七年, 在昆侖山玄圃, 偷偷摸摸藏藏掖掖, 但心照不宣的情意。


後來身份敗露,他假意給她下毒诓她與自己唇齒相依形影不離, 雖多苦楚,卻也因彼此親密無間, 總算甜多於澀。


可醒後追憶,最難拋舍的,卻是靈山的百年。


大抵是因,痛悔最深刻。


——那是他離安寧歲月最相近的一段日子。


他本有可能與她長相廝守。哪怕不作為戀人, 僅僅是師徒。


人世幾回傷往事。


山形依舊,寒流幽幽。


他離開了靈山,累善積德,行醫漫遊。


像她所期望的一樣。


其間他去過一趟昆侖,拜見了西王母。


西王母必然能看出他的身份,但沒有多提。


她隻是告訴他, 弱水之刑後,姜姚自請貶謫, 去到了靈山。


靈山, 又名巫山。巫鹹山。


姜姚當年,是以怎樣的心情, 辭別恩師、拜別王母,孑然一身千裡遠行,去到一片被天帝厭棄、眾神疏遠的荒域,他已不得而知。


隻是當步下昆侖雲階, 遠望群山蒼茫, 無垠雪絮扯落萬裡煙旻。


忽覺這天遼地闊,浩大得令他無處可歸。


……


後來無數年,他以遊醫身份穿行紅塵。


懷揣著一箋虛無縹緲的希望,踐行一段不知其期的諾言。


踏遍九州十境, 懸壺濟世,唯求得償所願。


——她總有一天,是會醒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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