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州人士,父母雙亡。
我的父母是青州番陽城內的商戶,如果不出意外的話,我應該在番陽城長大,繼承父母的布莊,和街對面那家風箏坊的四姑娘成婚,然後生四五個娃娃,把家傳布莊做大做強。
當初我還在我娘肚子裡的時候,我娘就已經和對門風箏坊的大娘子成了手帕交,我長到七歲的時候,風箏坊大娘子有了身孕,兩位母親坐在一起聊天,聊著聊著就把我的親事定下了。
於是我擁有了一個還未出生的未婚妻。
她們似乎沒有考慮過萬一生的是個男孩怎麼辦。
那時的我一度很恐慌,萬一對門生了個男孩,那我是不是要娶個男的做老婆?
我把我的憂慮說給我娘聽,我娘聽完笑了半天,又專門去找風箏坊大娘子講了一遍,然後我就莫名其妙地看著兩個婦人哈哈大笑。
在我膽戰心驚的等待中,風箏坊大娘子生了一個女兒,排行老四,小名喚做四姑娘。
一開始我對於這個剛出生的未婚妻沒什麼壞印象,可後來過了幾年,四姑娘會走路了,會說話了,扎著兩個丫髻,屁顛屁顛地跟在我身後。
同齡的玩伴都知道我有這麼一個未婚妻,就嘻嘻哈哈地說:「四姑娘又來找她小相公咯!」
長大了一些的孩子臉皮薄,我覺得羞惱,追打著讓他們閉嘴。
停住腳步的四姑娘歪了歪頭,拍著手笑了,一邊咯咯笑一邊奶聲奶氣地喊小相公。
我大驚失色,頭也不回地跑了。
從那以後,四姑娘對我的稱呼就變成了小相公。
她喜歡來找我玩,隔著老遠就開始喊小相公,左右鄰舍都咧著嘴笑,我紅著臉又羞又惱,掉頭就跑。
我那時很討厭這個幼小的跟屁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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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似乎沒想過這麼叫會讓我覺得困擾,她不知道每次出門時,街坊鄰居笑吟吟地問「你家小娘子怎麼沒來」時我到底有多丟人。
我氣洶洶地喊:「她才不是我娘子!」
結果一回頭看見抓著一串糖葫蘆的四姑娘站在後邊,嘴一撇,哇的一聲哭了起來,哭得那叫一個傷心,眼淚混著臉上的糖漬糊得亂七八糟。
我又慌又尷尬又覺得丟人,上前蹲下拿袖子胡亂給她擦了擦臉,惡狠狠地威脅:「不準哭!再哭我把你丟城外喂狼!」
四姑娘被嚇住了,哭聲戛然而止,忍得一噎一噎的。
我松了一口氣,又繼續威脅:「還有!不準叫我小相公!」
四姑娘眼淚汪汪的,又要哭。
我瞪了她一眼,起身準備走,腳步剛動,衣角就被扯了一下,低頭一看,四姑娘左手拽著我的衣角,右手舉著手裡的糖葫蘆,有些怯怯地遞過來:「小……」
我瞪。
她縮了一下,重新開口:「小,小夫君,吃糖葫蘆。」
街市上爆發出震耳欲聾的笑聲。
人仰馬翻。
我瞪得眼珠子都快掉出來了,誰教她的!哪兒又學來一個什麼小夫君?
旁人都在笑,四姑娘並沒有發覺她說錯什麼,依舊舉著糖葫蘆,露出一個怯怯的笑容。
我突然有些泄氣,我跟一個小娃娃較勁什麼啊?
認命地拉著她往回走,也沒心思管別人笑不笑了。
愛笑就笑吧,反正等長大了也就那麼回事兒。
仔細一想,這個小娃娃,好像也不是很討厭。
4
危險的來臨大多數時候都是悄無聲息的。
一開始的時候,隻是死了一隻雞,死了條狗。
再後來,死了一頭牛,沒了耕牛的主人自己掛上爬犁下田,突然一個倒地,嘔吐抽搐不止,從倒地到斷氣,不過半炷香時間。
不過半個月,番陽城的人就死了一半。一開始還把人往山上埋,後來死的人多了,絕戶的沒人收屍,就統一拖到亂葬崗,冬日裡發的瘟疫,屍體倒也沒發出什麼腐臭的味道。
隨著城裡的人越死越多,百姓開始恐懼,背著行囊想離開這個恐怖的瘟疫之地,但當他們到達城牆下時才發現,城門已經被封死了。
整個青州,四郡十二城,全部封死。
此瘟疫無藥可醫,為防止擴散,皇帝下令將青州四萬百姓和八千守軍盡數封鎖在青州境內。
無醫治方法,那就隻能將病源封死,等青州的人全死絕了,瘟疫自然就消散了。
番陽城牆下百姓拍牆嚎哭,有不少人想翻過城牆逃出去,才一冒頭,破風之聲驟響,爬上牆頭的人猛地倒飛掉落下來。
那人落地時,眉心插著一支箭,尾羽還在微微顫動。
人群短暫地安靜了一下,然後是接二連三的尖叫聲,你推我搡亂作一團。
我看著高高的城牆,退出人群返回家中。
城外有兵馬,隻要敢冒頭,就是一個死字。
往日繁華的東街一片寂寥,幹冷著不下雪,屋頂上挑起的靈幡白慘慘的,紙錢和灰塵混在一起到處飄。
枯死的大柿子樹上掛著一隻破爛的紙燈籠,在寒風裡吹得搖來晃去。
兩旁的房屋裡有隱約的啜泣,屋頂上烏鴉不怕冷,叫得難聽,城牆下刺破耳膜的尖叫仿佛就在耳畔。
這座城明明很吵,卻沒有半點人氣,滿大街遊蕩的亡魂比活人還多。
還沒走到家門口,就聽見了隱約的哭聲,我心裡發慌,開始狂奔。
推開大門,穿過前堂,死寂的宅子裡是嗚嗚咽咽的哭聲。
後院門口,四姑娘站在青石臺階上哭得抽抽噎噎。
對門風箏坊的老板和大娘子在最早瘟疫出現的時候就死了,三個出嫁的女兒沒有回來,也許還活著,也許已經死了,半點音訊也無。
風箏坊就剩下四姑娘還活著。
我娘把她接過來養,年幼的孩子並不太懂死亡是什麼意思,隻一遍又一遍地問我娘,她的爹娘去哪裡了,為什麼還不來接她回家?
四姑娘見我過來,第一句話就是問我:「叔叔是不是也要不見了?」
我心頭猛然一顫。
她繼續哭著說:「叔叔睡著了,嬸嬸把我撵出來,不讓我打擾他睡覺,小夫君,叔叔是不是要像爹娘一樣不見了?」
我隻覺一股涼意直衝顱頂,拔腿就往臥室的方向衝去。
心在瘋狂地跳動,手腳卻越來越冰涼。
兩步跨上臺階,腳下一個趔趄,身體撞開大門,砸向地面,磕了一臉鼻血。
我從地上爬起來,小心翼翼地繞過屏風,一股莫大的恐懼籠罩在頭頂,腳下像有千斤重的鐵,抬不起來,有聲音在腦子裡瘋狂叫囂。
不要看!不要看!
有大風從門口吹進來,屏風呼啦一聲傾倒,露出床上的人來。
那人臉色發青,嘴角和枕上有血,一動不動地躺在那裡,像睡著了。
那是我爹嗎?我的腦子一片空白,雙膝一軟跪了下來。
我還在發蒙,突然感覺頭頂有什麼東西,抬頭一看。
梁上吊著一個人,穿著一身素白,掛在梁上悄無聲音,風吹進來的時候,上方的白綾帶著屍體微微晃動。
吱呀——吱呀——
這聲音令人牙酸。
我睜大眼睛看著那具吊在梁上的屍體,眼前的事物逐漸開始渙散,那股極度的恐懼像潮水一樣淹過我的呼吸,渾身戰慄不止。
四姑娘的哭聲將我驚醒。
我聽見自己的嗓子裡發出一聲極致驚恐的嚎啕:「娘——!」
我十二歲的時候,爹死於瘟疫,娘上吊自盡。
我不太記得之後的情形,我是怎麼把爹娘下葬的,一點記憶都沒有。
等我再次清醒的時候,我坐在大宅門口,天已經黑了,萬物進入沉睡,但這座城裡的嗚咽嚎哭卻一刻不止。
屋檐上的烏鴉撲騰著翅膀飛起來,冬夜的風卷著慘白的紙錢在我腳邊打著轉。
我恍惚覺得,是爹娘不放心我,遲遲不肯走。
風穿過巷子,嗚嗚的,像在哭。
四姑娘緊挨著我坐著,眼睛哭得又紅又腫,像個桃子。
「小夫君……爹娘和叔叔嬸嬸都不見了,我害怕。」四姑娘緊緊揪著我的衣角。
我咧嘴,若是旁人看見的話,一定覺得我面目扭曲得像鬼。
我該說什麼呢?
該告訴她我也怕?
沒有任何一刻,讓我這麼深刻地覺得,死亡是如此恐怖。
5
番陽城進入深冬,下了一場雪,雪停的時候,亂葬崗又多了幾具屍體。
家裡的糧食吃完了,我就帶著四姑娘挨家挨戶地乞食,但番陽城被封,其餘人家也沒有多餘的糧食,我走了一天,什麼都沒要到。
飢腸轆轆,城裡的樹皮都被啃光了。
我把四姑娘從背上放下來,低頭撿了塊石頭撥開雪地挖土。
土層掀開,什麼都沒有,沒有蚯蚓,沒有蟲子。
我抬頭望天,大片雪花落了一臉。
灰沉沉的天空注視著大地,冷漠地看著這片土地上的生靈全部死絕。
我曾無數次想過我為什麼還沒死。
為什麼所有人都染上瘟疫死了,唯獨我依舊活得好好的。
甚至隱隱期盼我最好也染上瘟疫,這樣我就能心安理得地死去。
四姑娘髒兮兮的,像個小叫花子,估計我也沒好到哪兒去。
四姑娘很乖很懂事,哪怕餓得啃手指也不哭不鬧。
我突然莫名其妙地覺得悲傷,抱著小小的四姑娘淚流滿面。
四姑娘伸出手給我擦眼淚,一副很想哭又忍住的表情,說:「小夫君別哭,啃手指就不餓了。」
原本默默流淚的我開始嚎啕大哭,仿佛這純白死寂的天地間就隻剩下我和小小的四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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