採月搖頭:“奴婢也不知,府中傳話的小廝隻說夫人收到前線軍報,便暈了過去。現下府中亂成一團,劉嬤嬤請娘子們快些回去呢。”
前線軍報,母親暈倒。
這兩件事聯系到一起,明婳的心猛地直沉。
“可派人去尋姐姐了?”她面色蒼白道。
採月點頭如搗蒜:“大娘子身邊的採環去報信了,馬車也已在門外候著,就等著兩位娘子了。”
明婳聽罷,吩咐採月點兩個婢子留下收拾箱籠,便不再耽誤,捉裙直奔山門外。
自大軍出徵第二日,明娓便提出來萬佛寺小住,替父兄及將士們誦經祈福。
肅王妃一心向佛,也有意入寺廟祈福,無奈瑣事纏身,分身乏術,見女兒有這個心思,自是全力支持。
明婳見明娓要去寺廟,想到她與菩薩發誓會一直茹素到大軍歸來,在府中待著誘惑太多,於是也隨明娓一同搬來寺廟——強制戒葷。
一晃眼,已經小住了二十日,而今已是四月末,草木葳蕤,夏意漸濃。
萬佛寺雖在山裡,但香火旺盛,香客眾多,是以明婳也能第一時間聽到前線接二連三的好消息。
她不知明娓是如何想的,但她覺得或許是她們茹素念經感動了菩薩,所以菩薩一直庇佑著大淵的軍士們,於是每日念經拜佛得更加勤快。
這不菩薩誕辰快到了,她還打算描摹一組菩薩畫像,慶賀菩薩誕辰。
萬萬沒想到,這平和的日子一朝被打破。
當姐妹倆步履匆匆地趕回肅王府時,肅王妃已昏昏轉醒,頭戴刺繡抹額,背靠寶藍迎枕,正在嬤嬤的伺候下喝著苦澀湯藥。
“阿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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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娘您怎麼了?”
姐妹倆一前一後跑到了床邊,隻見肅王妃那張雍容嬌美的臉龐一片憔悴,兩隻眼睛也紅腫似核桃,見著兩個女兒,那才將壓下的情緒又席卷重來,她眸中淚光顫顫:“娓娓,婳婳。”
母女連心,見母親紅了眼眶,明娓明婳也都酸了鼻子。
“阿娘,到底是怎麼回事?”
明婳吸了吸鼻子,接過嬤嬤手中的藥碗,坐在榻邊:“好好的怎麼暈倒了?”
肅王妃含淚推開藥碗,似是不知該如何說起,抬袖抹著眼角的淚。
明婳見狀,心下愈沉,端著藥碗的手指也不禁揪緊:“是不是前線出了事?”
肅王妃一聽這話,淚光越發朦朧,深深吸了兩口氣,她環顧屋內婢子們,啞聲吩咐:“你們退下。”
“是。”婢子們垂首,很快告退。
待到屋內重歸靜謐,隻剩下母女三人,肅王妃也不再掩飾情緒,哽噎道:“今早收到的線報,你們父親中了西突厥的埋伏,與兩千兵將被困瓮城,援軍進不去,他們出不來。信上還說他中了一箭,那城中缺醫少藥的,現下也不知是個什麼情況!”
“中埋伏!?”
姐妹倆齊聲驚呼,面面相覷。
肅王妃黛眉緊鎖,從枕下摸出信函:“你們自己看。”
明娓接過,明婳也立刻擱下藥碗,湊上前。
待看到信上所寫,二人臉色愈發凝重。
“怎麼會中埋伏……”
明婳喃喃,見明娓還緊抓信函一動不動,她走回肅王妃身旁——
恍惚間,她發現母親的身形竟如此纖細孱弱?
從前,她常常靠在母親懷中,或是撒嬌賣痴,或是噘嘴告狀。
那時總覺得母親的懷抱那樣的溫暖、寬敞,是世界上最安穩最美好的去處,可現下……
原來母親的肩膀並不寬,懷抱也並不大,此刻虛弱岣嵝著,愈發顯得瘦小。
母親一年年老去,而她一年年長大,如今,她的胳膊結實了,肩膀也有力了……
是啊,再過幾月,她就十八歲了。
這個認知叫明婳心裡一酸,下意識便伸出手,將肅王妃攬入了懷中,軟了語氣哄道,“阿娘,別怕,沒事的,一定沒事的。”
這擁抱叫肅王妃怔了下,待對上小女兒柔婉關切的臉龐,她眼眶愈燙,順勢倒靠在小女兒那已不再稚嫩的肩頭,哀哀哽噎:“那個西突厥的新任國師到底是什麼來頭?為何之前從未聽說過這號人物?也不知他使得什麼詭計,竟叫你父親困成這樣!”
明婳對戰事一竅不通,信函中所提及的那個國師,更是聞所未聞,一時也不知如何接這話,隻輕輕拍著肅王妃的後背,柔聲寬慰:“阿娘莫要太過憂心,父親吉人自有天相,定會沒事的。而且哥哥在前頭,一定會想辦法救父親的。”
這話叫肅王妃心裡稍定了些,點頭:“是,你哥哥這會兒一定也在想辦法,他是個孝順孩子,定會設法援救。”
上陣父子兵,旁的將領或許不懂那份焦灼,但謝明霽定然如她們一樣心焦如焚。
明婳攬著肅王妃好一番安慰,待她情緒稍緩,才後知後覺發現明娓一直沒說話。
她抬眼看去,便見明娓仍揪著那封信函,眸光冷冽,攥緊的手指幾乎要把信函撕破一般。
“姐姐?”明婳疑惑:“你怎麼了?”
明娓回過神,看向自家妹妹關懷的臉龐和母親憔悴的神情,眸光閃了閃,道:“沒什麼,隻是在想前線的情況。”
明婳也沒多想,嘆口氣:“咱們也沒辦法去前頭出力,隻能盼著哥哥與崔將軍他們能趕緊想辦法幫父親脫困。”
明娓垂下眼角,悶悶地嗯了聲。
“阿娘,還是把藥喝了吧。”
明婳端起那剩下半碗藥,輕聲勸道:“父親那邊情況尚且不明,您可千萬要振作,保重自己的身體,不然父親回來,見您病了,肯定也要擔心。”
有女兒在旁陪著,肅王妃心下稍慰,頷首:“好。”
明婳便一口口給肅王妃喂藥,就如幼時,母親細心溫柔地照顧著她。
若說從前,明婳覺著年齡的增長隻是個數字,並無太具體的感覺。
那麼此刻,看著神思憔悴的母親,明婳深深意識到長大的殘酷——
父親鬢角的白發,母親岣嵝的背脊,還有那些一去不復返的、無憂無慮的時光。
這就是,長大的代價嗎。
那她小時候可真傻,還總想著長大呢。
一碗藥喂下,明婳扶著肅王妃躺下:“阿娘您先好好休息,別想太多,我和姐姐會一直陪著您。”
肅王妃點頭,勉力擠出個笑:“好。”
隻是才將躺下,劉嬤嬤便進屋稟告:“夫人,西邊那幾個押糧的莊頭,奴婢讓他們先去客房歇息,待您有精神了,再與他們盤賬。隻是第二批糧草明日便要運往前線,趙都護派人請您過去清點……您,您還能去嗎?”
肅王妃一聽事關糧草,當即撐起身子:“去,肯定要去。”
“阿娘,您還病著呢。”明婳攔著肅王妃,“大夫說了您要多休息,切記操勞。”
“旁的事都能擱一擱,但押運糧草可是重中之重,萬萬容不得差錯,也耽誤不得半分。”
肅王妃掀開錦被,語氣堅定,不容置喙:“每回你父親出徵,押運糧草之事我都得親自把關,不然我不得安心,其他將軍的家眷們也不得安心。你父親信我、軍中的將士們信我、軍士們的親眷們也信我,我怎能辜負他們的信賴……琥珀,你去外頭回一聲,就說我收拾好了便去。”
劉嬤嬤應下,“是。”
剛轉過身,便聽身後傳來小娘子的驚呼:“阿娘!”
回頭看去,隻見王妃身形一晃,面色蒼白地靠在小娘子懷中。
“夫人!”劉嬤嬤擔憂上前:“老奴去叫大夫來。”
“沒事,我沒事……”
肅王妃擺擺手,運著氣道:“隻是有點眼花,容我緩緩就好。”
明娓擰著眉:“阿娘,您都這樣了,還是好生歇著吧。糧草是趙叔父親自準備的,有他確認了應當就沒問題,難道您還不放心他嗎?”
肅王妃撐著額頭沒說話,待那陣暈眩感稍緩,才掀眸,看向明娓:“我不是不信趙副都護,隻是在涉及萬千將士性命之事上,多加謹慎,隻有好處沒有壞處。”
稍頓,她望著兩個女兒,目光幽幽:“且你們父兄都在前頭,給他們送的糧草,我隻信我自己檢查過的,旁的人……終究不是自家人。”
明娓和明婳對視一眼,自也明白母親的意思。
旁人再如何忠誠謹慎,終究比不過親自查驗一道安心。
“可是您現下這身子……”明娓蹙眉。
“沒事的,一時氣血攻心罷了,喝過藥就好了。”
“阿娘。”
明婳深深吐了口氣,上前道:“您歇著,我替您去。”
肅王妃一怔,錯愕看著小女兒:“你?”
明婳認真點頭:“嗯。”
眼見自家阿娘面露躊躇,明婳也明白她的顧慮,忙道:“我雖然沒清點過糧草,但前年在幽都縣時,我辦那個積善堂,一應的糧食蔬果、衣物用品、桌椅家具……那些都是我親自帶人去市場採買的,而且我如今看賬盤賬,已經做得很熟練了……”
想了想,她又補道:“便是我一時半會兒不明白,我長了嘴巴也會問的。裴子玉……咳,殿下,殿下他教過我,說我不用事事都會,隻要學會用人,照樣能把事辦好。”
“對,你讓劉嬤嬤陪我一起,她從前跟著您一起盤賬清點的,她肯定了解情況。”
“還有姐姐,姐姐是生意人,貨好貨壞一眼就能看出來……”
“清點糧草應當不會特別難?最主要是細心謹慎吧?三個臭皮匠頂一個諸葛亮,我們三人一道去,這您總能放心吧?”
劉嬤嬤、明娓:“……”
好嘛,忽然就被徵用了。
肅王妃則是驚愕又動容地看著面前的小女兒,一時半會兒還有些不敢相信,那個一向在父母兄姐庇佑下長大的小姑娘,如今竟能站出來,替她分憂解難了。
回想過去這一年,因著是一路遊山玩水地回來,是以在她心目中,女兒還是那個隻知吃喝玩樂、不諳世事的小娘子。
原來在不知不覺中,女兒長大了,懂事了,也能扛事了。
肅王妃心下欣慰的同時,仍有些遲疑——
雖說明婳口口聲聲說建了個積善堂,但肅王妃總覺著她是鬧著玩,對她的實際能力仍存在一定疑慮。
還是劉嬤嬤提醒道:“夫人,兩位娘子快滿十八了,當年您接手王府時,差不多也是這個年紀呢。”
言下之意,孩子們大了,不好再當孩子看了。
這麼一說,肅王妃也恍惚記起她的十八歲。
隻她自幼孤苦,寄人籬下,比兩個女兒心性要早熟穩重許多。
“罷了。”
肅王妃頷首,看向姐妹倆:“你們和劉嬤嬤一道去,須得對著單子,仔細仔細再仔細!須知那關系著萬千將士們的性命,容不得半點缺漏作假,明白嗎?”
明娓也沒想到突然就接了個差事,還有點沒反應過來。
明婳則是一口應下,還舉著手信誓旦旦:“阿娘放心,女兒一定瞪大眼睛,铆足精神,絕不錯漏半分!”
畢竟前線有她的父親、哥哥,還有……
裴璉裴子玉。
第100章 【100】
【100】
邊境八十裡外, 北庭軍大營。
草原夜色如墨,星河璀璨。
可惜這樣好的景色,在這戰火紛飛的時節, 無人欣賞。
“這也不行, 那也不行, 難道真的眼睜睜看著我父親被他們困死在那石頭城裡麼!”
副帳裡,謝明霽一拳砸在鋪著牛皮地圖的長案上,黧黑面龐一片狠厲:“那個斛律邪擺明就是要置我父親於死地, 瘋子,真是個瘋子!”
為了誘肅王上鉤, 甚至不惜拿一整座城池的突厥百姓當做誘餌。
就這樣卑鄙陰狠、不擇手段的小人, 東突厥竟然還奉作國師?
“我看老莫鐸也是瘋了, 這斛律邪就是條毒蛇,他重用此等奸臣, 便是贏了這場仗, 也必定失了民心!”
謝明霽罵罵咧咧的,可是罵完之後,一想到肅王與兩千精兵還困在石頭城裡, 且父親傷勢不明,他這心裡便百蟻噬心般, 煎熬得想要殺人:“不行, 哪怕是豁出我這條命, 我也得將父親帶回去。”
不然母親得多難過。
兩個妹妹肯定也要傷心死了。
“子策, 你明知這是斛律邪的奸計, 若是此刻貿然衝去, 豈非正中他下懷?”
裴璉負手站在沙盤前,冷白的皮膚黑了些許, 愈發顯得下颌線條嶙峋:“關心則亂,現下最需要的是冷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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