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殺了她這件事上, 畢方或許能幫助施窈很多。
桑黛隻能想到這點。
她可以察覺到在她的話說出口之時,周圍本就壓抑的氣氛更加沉悶,柳離雪沉默不語,宿玄垂下的手悄然攥緊, 骨節泛白。
桑黛忽然握住他的手, 將他緊緊攥起的拳頭一根根松開。
“過去我被劍宗蒙蔽, 施窈在我面前乖巧純善,隻是後來……總之, 她不是那種爛好人的性子,她十幾歲之時身體很不好, 敢自己離開劍宗前去北域救下畢方,定是因為畢方身上有什麼東西是她想要的。”
施窈知曉劍宗要利用桑黛給她換靈根, 她默許這件事。
在白刃裡之時, 桑黛取下了她手腕上的天虞石, 施窈眼底的恨意明顯。
為何要恨桑黛, 她自己也覺得不理解, 她並不欠施窈。
這個曾經在她眼裡溫和純善的小師妹早就變了樣, 從桑黛腦海裡出現那本書、從她知曉施窈的所作所為開始,桑黛對她的感情早就淹沒在背叛中。
柳離雪問:“所以,施窈到底需要什麼啊?”
桑黛終於掰開了小狐狸的拳頭,握著他骨節分明的手輕輕揉捏, 在他的關節處按摩打轉。
方才他用力太大, 關節都紅了大片。
劍修垂著眼,碎發擋在側臉, 神情依舊安寧祥和, 好像這些事情與她無關,她隻是在講一件很平常的事情。
桑黛一直都這麼淡然面對一切, 所以才更讓小狐狸難受。
劍修捏了捏小狐狸的狐狸爪爪,某隻狐狸輕輕哼了一聲,但周身的怒意也確實衰減。
微不可察的輕笑逸散,桑黛終於有空回話:“畢方是上古神獸,但他隻是個玄級靈根,修為不算很高,隻有一個名為鎮壓的天賦能力,這些對於施窈來說算不得什麼,施窈想殺我的話,畢方單憑這些很難做到這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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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黛抬眸,神態冷淡下來。
“在我十二歲前,劍宗並未取過我的血,當我過了十二歲生辰之時,劍宗的師兄師姐們贈我上好的仙草,每月都會為我熬制湯藥,告訴我說,這些湯藥可以助我養護經脈,但因為喝的湯藥積累太多會殘留毒素,因此每月需要放一次血,而那時候,施窈剛從北域回來。”
“我的靈根因為每月一次的湯藥和放血而逐漸被剝離,在化神境界停留了整整二十年再難進境,那次仙魔大戰之時,我的靈力已經明顯受阻。”
即使有化神滿境的修為,但這麼多年的毒藥滋養下,她的靈根在大戰之時早已被剝離了一半有餘,不能完全使出化神滿境的靈力,強撐著調動靈力作戰的後果便是金丹碎裂,死在那次大戰。
宿玄想到了別的,冷聲道:“畢方出世則有訛火,其血肉也帶訛火,觸之輕則皮膚被灼燒,重則經脈被燒毀、靈根被訛火剝離。”
話說到這裡,真正的原因一猜便能得出。
剝離桑黛靈根的湯藥,需要以畢方的血為藥引,真正剝離桑黛靈根的其實是畢方的血。
柳離雪擰眉:“可你若死在空桑境,施窈怎麼會拿到你的靈根續命?”
桑黛道:“她要的不是我的靈根,而是我的命。”
劍宗想要剝離桑黛的靈根給施窈換命,但施窈從頭到尾沒有想要桑黛的靈根,她要的隻是殺了桑黛。
很早之前她就在計劃這次仙魔大戰,讓劍宗將桑黛捧到一個很高的位置,讓她被洗腦應當用性命去守護仙界,同時剝離桑黛的靈根阻止她的修為進境,當時機到來,便是那場大戰爆發、桑黛應該死去的時候。
施窈以凡人之軀本該活不長,如果沒有桑黛的靈根,施窈就算有劍宗的仙丹吊命遲早也得天人五衰,但她還是要讓桑黛死在戰場之上。
柳離雪支支吾吾:“她隻是單純要殺了你……指望著應衡的靈根續命?”
桑黛頷首:“嗯。”
她腦海中的那本書裡,施窈也是靠著應衡的靈根活了下去。
施窈與她一樣知道天命,並且比她知道的還早,施窈起碼在十幾歲就知道了,桑黛最終會落得那樣的境地,拜施窈所賜。
或許天道與施窈做交易,讓施窈害死她,而給施窈的報答是應衡的靈根?
可應衡的靈根也並未落在施窈手裡,這個猜測如今沒有確鑿的證據佐證。
以及,施窈知道的天命如果是天道給她的,那桑黛腦海裡的那本書……又是誰給的?
桑黛捏了捏眉心,莫名有些頭疼,怎麼都捋不明白。
這件事情到目前疑點太多,單靠她的猜測如今也確認不了,還是得見一次施窈和畢方。
小狐狸握住她的手輕聲問:“頭疼嗎?”
桑黛搖頭:“沒事,想一些事情,一直想不明白。”
“見他們一次便知曉了,黛黛,玲瓏塢過段時間便會開了,如果施窈和那幕後人有合作,八成也會去,總之我們抓到他們兩個中任何一個,應當可以問出來這件事的來龍去脈。”
桑黛頷首:“嗯。”
好歹他們現在知道了畢方身後的人是施窈,而施窈知道天命,順著這個查下去,總會有收獲的。
那幕後人一直在引她去一個又一個地方,真正的目的又是什麼?
屋內的氣壓太過沉重,柳離雪長呼口氣,率先開口緩解氣壓。
“欸,別想了別想了,我們先吃飯吧,我的酥魚都要涼了。”
柳離雪夾起翠芍放在他面前的酥魚咬下,孔雀眼瞬間亮了。
“這什麼魚啊,這麼鮮美!比尊主買的魚香多了!”
他有意緩和氣氛,這麼一開口,桑黛也忍不住笑了。
“這是我和宿玄前幾日去醉花澗之時抓的魚。”
柳離雪這人正經不了多久,一手拿著塊酥魚,一手端起一旁的茶喝下。
他嘴裡含著東西,聲音也含糊不清:“桑姑娘你嘗嘗,妖殿的廚子做的酥魚可好吃了,我們尊主也會做。”
桑黛:“……宿玄也會嗎?”
柳離雪咬著酥魚回答:“會啊,我們家尊主啥都會,不過我得求著他才能給我做一頓飯,桑姑娘你就不一樣了,之前你在妖殿吃的飯都是——嘶,踹我幹嗎?”
某隻孔雀興許是白天見了太血腥的畫面,這會兒腦子反應有些遲鈍,不可思議看著自家尊主,微微彎了身子去揉自己的膝蓋。
桑黛:“……”
宿玄:“你做夢呢,誰踹你了?”
柳離雪:“…………”
他點頭,窩窩囊囊道:“行唄,您沒踹。”
這都不敢讓桑姑娘知道,窩囊的人是某隻狐狸才對吧。
宿玄端起碗筷放在桑黛面前,聲音沉沉:“吃飯。”
桑黛:“宿玄,其實我知道那些藥膳是你做的。”
小狐狸盛湯的手一抖。
桑黛想了想,道:“我不是傻子,我知道的……”
小狐狸咬牙,試圖給自己挽尊:“隻是偶爾做個飯而已。”
桑黛笑了,“我沒覺得有什麼不好啊,你做飯很好吃。”
宿玄身子一僵,回眸看她:“真的?”
桑黛頷首:“很好吃,我每次都能吃得飽飽的,你很厲害,我不會做飯,我覺得會做飯的人都很厲害。”
柳離雪噗嗤笑了出來,嘎嘣嘎嘣嚼著酥魚,點頭表示認同:“對,我們家尊主小時候就學了做飯,因為流夫人喜歡吃喝,於是尊主便學會了很多膳食,桑姑娘以後也有口福了,順帶讓我也蹭幾頓唄。”
宿玄心底那點子羞赧頓時消散,重新盛了碗湯放到桑黛面前。
“你想吃什麼都可以。”
這話沒有指明跟誰說的,但柳離雪不會自戀到認為是對他承諾的。
桑黛接過湯,笑眯眯點頭:“好。”
小狐狸喜歡照顧桑黛,想著有朝一日能親自照顧她的生活起居,即位後多了很多空闲的時間,便學著做更多的膳食、學著編女子的發飾、學著練劍。
因為劍修除了練劍外什麼都不會,因此這些隻能他去學。
宿玄給她夾菜盛飯,桑黛低著頭默默吃下,胃口也漸漸大了些。
柳離雪解決了大半的酥魚,吃完飯還讓翠芍給他裝了一袋放進乾坤袋中。
孔雀眯眼笑道:“桑姑娘不介意吧?”
桑黛怎麼可能會介意,道:“沒事,柳公子想吃可以隨時來妖殿。”
柳離雪越來越覺得桑黛人好,仙界當真是眼瞎。
劍修人長得漂亮,性格也好,打架還厲害,這麼一個人竟然來了他們妖界。
柳離雪搖頭,感慨他們家尊主還真是命中有夫人。
無他,全靠對家作死,小狐狸抱到了自己心心念念的劍修。
翠芍進來收拾,桑黛腰間的玉牌在這時候忽然亮起。
三人的臉色緩緩凝滯。
翠芍也察覺到了,收拾碗筷的動作都放輕了許多,匆匆收拾好後便退下了。
桑黛接通玉牌。
“貧僧已為流夫人的神魂固魂,可交給浮幽城主,投入忘川入輪回了。”
桑黛道:“多謝檀淮大師。”
“桑姑娘客氣了,盡早入輪回吧,流夫人已在人間耽擱太久了。”
“好,多謝。”
玉牌被掛斷。
宿玄長睫微垂,蓋住眼底的情緒,桑黛和柳離雪小心去看他。
“宿玄?”
“尊主?”
兩人不約而同喊他,本意是想開口安撫。
安撫的話還沒說出口,宿玄先一步動作了。
他站起身,拿出錦帕擦了擦唇角,神色平靜看著桑黛:“黛黛,我去看母妃最後一眼,然後……”
“神魂入忘川,屍身葬入寢陵。”
人死了,就得入土為安,流楹被耽擱太久了。
桑黛起身:“好。”
柳離雪也站起身,難得有了些正經:“那我去準備儀式,寢陵建造完全,流夫人的屍身可入其中……就明日吧,明日無雨,此後妖界大雨連綿、霜寒異常。”
宿玄轉身離開,桑黛並未跟上前。
柳離雪嘆氣,也跟著離開去忙他該忙的事情。
屋內隻剩下桑黛自己。
她走出膳房,昨夜下了一晚的雨,院中的桂花樹下落了許多花瓣,異香更加濃鬱。
桑黛仰頭,天幕昏暗陰沉。
劍修呢喃:“天級靈根覺醒者……”
身為天級靈根覺醒者,到底是恩賜,還是詛咒?
給他們榮譽,也讓他們一無所有。
***
玲瓏塢外,閣樓之上。
不同於妖界的大雨連綿,仙界並未下雨,玲瓏塢附近依舊是豔陽高照。
高樓之上房門緊閉,不斷有咳嗽聲泄露,伴隨著一陣陣劇烈的咳嗽,血水嘔了滿地。
粉裙女子伏在榻上,臉色漲的通紅,接二連三的咳嗽讓她的呼吸困難,秀美的臉上猙獰到青筋畢露。
紅衣少年郎單膝跪在榻邊,漂亮的眉頭緊緊皺起,用靈力幫她舒緩,卻發現沒有一點用處。
施窈抬起手擋住他,捂住嘴堵住不斷湧出的鮮血,“畢方,不用。”
“大小姐……”
施窈別過頭,擦去唇角的血,在畢方的攙扶下坐起身。
她喘著氣抬起手,看到滿手的血,都是她方才吐出來的。
施窈自嘲:“……這具四苦之軀,果真是衰敗不堪。”
畢方回道:“大小姐金枝玉葉,勿要這般說。”
施窈捋起衣袖,露出瑩白瘦削的胳膊。
血管顏色竟然呈現濃稠的黑色,一根根粗壯的脈絡在她的手臂上格外明顯,像是渾身的經脈都成了黑色。
“真羨慕桑黛啊……四苦不會侵蝕她,這世間唯一免受四苦荼毒的修士,天生琉璃身。”
畢方握住她的手腕,輕輕摩挲已成黑色的血管:“大小姐,正是因為如此天道才要殺她,沒什麼好羨慕的。”
施窈望著少年修長的手指,任由他將她掌心的血擦幹淨。
“……可她沒有死啊,畢方,她為何沒死呢?”施窈茫然問,“我按照命書中的做了,桑黛該死在那場大戰,天道也說她的天命就是那樣,為何她沒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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