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家人焦心不已,偶然說起時,難免抱怨幾句。
誰知這話不知怎麼傳到李家耳朵裡,便舊事重提,說他們嫌貧愛富,此為一樁舊恨。
第二件則是寶珠之前來家哭訴時,曾說小叔子李滿田要與人結親,奈何家中拿不出像樣的彩禮,公婆便商議著要動她的嫁妝。
自古以來,出嫁女的嫁妝便是自己的私產,饒是官府也不好輕易動的。
寶珠想著相公還不知何日高中,將來若再生個一兒半女,使錢的地方多著呢,況且你一個小叔子娶妻,與我這個做嫂子的何幹?便一口回絕。
小兩口成婚幾年還膝下空空,公婆本就對寶珠頗有怨言,又看不慣她嬌生慣養,經此一激,頓覺面上無光,連著數落她好幾日。
寶珠十分委屈,難免找相公李二哭訴,誰知李二卻反過來說她不懂事。
“都是一家子骨肉,那銀子放著也是白放著,難不成還能生出小的來?如今權且拿給老三應急,爹娘必然說你識大體,日後老三一家子也必然感激你。”
那李滿田才十幾歲就知道要打秋風,又是那樣的烈火脾氣,誰敢指望他的感激!
寶珠一聽,頓覺心涼,次日一早就跑回娘家來了……
昨天寶珠不見,張家三子回想起姐姐之前的話,難免擔心,就出言刺了幾句。
無論何時何地,小叔子意圖謀奪嫂子的嫁妝都稱得上醜聞,李滿田一聽家醜外揚,當即惱羞成怒……
聽張家人說完,眾人這才恍然大悟。
難怪那李滿田出手如此狠毒,原來性情暴躁是一方面,更要緊的還是新仇加舊恨啊!
馬冰四下看看,往謝鈺身邊挪了挪,小聲問:“謝大人,你說有沒有可能兩家人說的都是實話?”
縱然她沒什麼斷案的經驗,可看了半日,張李兩家人的情緒都不似作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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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擔心說話聲打擾宋推官問案,她靠得好近,謝鈺甚至能聞到熟悉的藥香,眼睫一抖才嗯了聲。
“怪就怪在這裡。”
既然兩家人都沒有說謊,那麼張寶珠到底被誰接走了?
若說是誤打誤撞坐錯了轎子,如今一天過去,對方也該回過神來,怎麼偏生一點消息都沒有?
“不是說經常有人販子流竄各地作案,專拐良家婦女。該不會是有人見色起意,無意中聽到他們兩家商議的法子後,故意趕在張家之前接人?”馬冰道。
這麼一來,嫌犯就有足夠的時間逃離現場。
但新的問題又來了:
兩家人一致表示,商量這事的時候並無外人在場,張家自己的丫鬟也不會傻了吧唧往外說,嫌犯又是如何得知的呢?
謝鈺看了看堂下眾人,視線掠過李二時微微蹙眉。
他對此人印象極差。
身為人子,不能調和家中兩輩矛盾;
身為人夫,不能信守承諾照顧妻子;
身為學子,又屢試不中……簡直毫無可取之處。
但他有一句話說得不錯,當務之急並不是爭議張李兩家誰之過,而是要趕快找到張寶珠的下落。
隻要張寶珠回來,真相不就大白了嗎?
距離案發已經過去一天時間,如果真是流竄的拐子,恐怕早已出城。
若是想謀財害命的兇手,再耽擱下去,張寶珠亦是兇多吉少。
稍後張家的鄰居來了,果然作證說昨日確實有一頂紅色小轎來接張寶珠,許多人還議論來著。
宋推官便讓畫師根據他們說的,細細描繪了轎子模樣。
“這樣式倒不像是家常用的。”他眯著眼道。
許多大戶人家家中常年養著車轎牲口預備出門,但大多是青白灰綠等低調穩妥的顏色,而去接張寶珠的那轎子偏花哨,斷然不是家常用的。
宋推官想了一回,且不論張寶珠究竟是誰接走的,先找到人是正經。
而如今僅有的線索便是那頂紅色小轎……
“來啊,去城中車轎行問問,看這幾日誰家有過類似的租賃。子質,還要勞你去各處城門通告,看昨日這轎子是否出了城。”
馬冰原本也想跟著去,但張家老三還在昏迷中,倒不好擅自離開,隻好眼巴巴看著謝鈺等人去了。
張李兩家都住在開封城內,派去的衙役快馬疾馳,不久就打了個來回。
“回稟大人,卑職已經入兩家查看過了,並沒有轎子停留過的痕跡。另外幾個鄰居也說那張寶珠失蹤前後,這兩家人皆未曾遠離,也無甚古怪舉動。”
聽到這個結論,兩家人都有些傻眼。
怎麼可能不是他家做的呢?
“難不成,難不成還真是旁人做的?”
那他們豈不是白打了架?!
再看向彼此時,難免有些尷尬。
宋推官就道:“莫怪本官說話直白,無論那寶珠小姐找得回來找不回來,你兩家怕是都做不成親家了。”
就沒見過有家人出了事,親眷們沒有第一時間擰成一股繩找,反倒先相互間打個頭破血流的。
由此可見,兩家必然素日便積怨頗深,寶珠小姐隻是不過是個導火索罷了,即便沒有這一遭,來日也會有另一遭。
難怪世人都說結親結仇隻在一念之間,若這兩家本來沒做親家,或許日常還能時常和氣往來。
奈何一做成親家,許多事便變了個法兒,再怎麼瞧都不順眼了。
張家老兩口震驚之餘,卻又難免生出一點希望來:
眼下女兒沒得消息,是不是有可能尚未遇害?
甚好甚好,隻要活著,什麼都好。
沒消息就是好消息啊,好消息!
張老漢狠狠嘆了口氣,“還求大人多費心,盡快助小女還家,草民感激不盡。”
短短一日之間,他就好似蒼老許多。
頓了頓,他又對李家道:“待小女歸來,咱們就定個日子,來衙門把和離書領了吧。”
先糟踐女兒,又毆打兒子,這種親家,不要也罷!
“這!”李二急了,才要上前,卻又被母親拉住,不由跌足道,“娘啊!”
怎麼就鬧得要和離了?
李母自然也舍不得兒媳婦的嫁妝,即便一時半刻掏不出來,日後終究會花在二子和孫子身上。
若就此和離,豈不是雞飛蛋打?
想再找那樣模樣標致又嫁妝豐厚的兒媳婦,怕是難了。
但她素來好臉面,豈肯當眾服軟?
隻好忍著肉痛嘟囔道:“和離就和離。”
到底不解恨,頓了頓,竟又恨聲道:“說是丟了,誰知道是不是和野漢子跑了……這樣的兒媳婦,我們還不稀罕呢!”
誰曉得還能不能回來?
說不定已經死了呢!
或是拐去外地做娼婦,呸!
“你!”張家人一聽,頓時氣個倒仰。
“胡鬧!”宋推官拉著臉喝道,“你以長輩自居,豈可惡意中傷,毀人清譽!來啊,左右,將她按下,打兩個板子!”
他早就對這個婆娘忍了又忍,如今見她當著自己的面就紅口白牙造起謠來,儼然是目無王法,頓時忍無可忍。
如今案子尚未查明,若就此放任她出去胡言亂語,不消半日必會傳遍城內外。
到時候且不說那失蹤的小娘子一家如何做人,民間風頭一轉,人雲亦雲起來,還極有可能誤導查案方向。
如此種種,自然縱容不得,先給她一通殺威棒吃吃。
且不說圖一時痛快的李母,李家上下都懵了。
這,不過是一句泄憤的話罷了,怎麼就打上了?
“大人饒命啊!”李二哀告道,“家母刀子嘴豆腐心,當真是一時糊塗,一時糊塗啊!”
當堂給人打了板子,傳出去還有何顏面!
衙役們卻不理會,隨手將他撥開,果然將個嚇得渾身癱軟的李母按在地上,高高抡起水火棍打了兩杖。
這兩下打得結結實實,第一下李母尚且鬼哭狼嚎,等第二下完,已是渾身冷汗,面容慘白了。
宋推官沉聲道:“吃了這一通打,日後便要記住禍從口出四個字,少些口舌是非!”
張家人感激不已,宋推官擺擺手,又幹脆利落道:“李滿田無故毆打張家三子在先,此案容後再審,必要有個結果。隻他所需一概醫藥費用,皆由李家供給,爾等可由異議?”
若再幾息之前,李家人必然有異議,可現在李婆子才被打得爛泥一般,便是有異議也隻得生咽回去。
李老漢白著臉道:“大,大人,小人,小人家中實在拿不出銀子來啊……”
宋推官根本不睬他,“沒有銀子就去發賣家具,賣房賣地!人家給你白打了不成?
子不教父之過,既然知道自家沒銀子,那李滿田打人時,你為何不阻攔?如今倒跟本官哭起窮來了!”
“這如何使得啊!”李老漢人都傻了,下意識看向家中唯一的讀書人。
可李二這會兒才後知後覺想起來,老三打人了,犯法了,要入獄了!
也就是說,他的親兄弟背上案底了!
需知朝廷選任官員,除了查看士子自身履歷外,也要核查祖孫三代的底細……這可是親兄弟!
思及此處,李二瞬間面色如土,哪裡還顧得上什麼賣房賣地的事,滿腦子裡想的隻是仕途堪憂。
不過他也不想想,都二十多歲的人了尚且連個秀才都考不中,哪裡就需要急著憂慮日後的事呢?
快刀斬亂麻之後,宋推官便讓兩家人暫且家去等消息,又特意囑咐李家三日內先包五兩銀子來。
其實張家並不缺這點銀錢,但自家被鬧成這樣,他們也別想好過!故而也不推辭。
因張家三子情勢不明,馬冰也不敢放任他們拉回家,便暫時留在開封府內觀察。
張家人放心不下,二老也打熬不住,便由次子先在衙門附近的客棧住下,其餘人回家與長子匯合,慢慢等消息。
馬冰回到後堂時,王衡正帶著兩個藥童照料張家三子。
“怎麼樣了?”兩人異口同聲道。
馬冰問的是張三的情況,王衡問的則是案子的情況。
兩人都是一怔,然後同時點頭,“尚可。”
馬冰一邊說著案子,一邊去查看張三的情況下,又問王衡的意見。
她對自己的醫術有自信,卻並非自大。
王衡出身醫學世家,又在太醫院縱橫多年,雖因經歷的關系過分謹慎,說話總是露一半藏一半,但對各種病例的見解頗有獨到之處。
兩人認識不過月餘,馬冰就從他身上學到了許多。
王衡捻須點頭,“你看得極好,針扎得及時,如今瞧著還算平穩,先過了,今晚再說。”
時候也不早了,兩人又聊了幾句,馬冰就讓王衡先回去休息。
衙門裡有空的衙役都撒出去查轎子的下落了,這麼大的開封城,夠他們跑的。
日頭一點點西沉,原本直上直下的影子被漸漸拉長,像在地上用力拖出的墨跡。
屋檐下的燕巢也有了動靜,是外出覓食的大燕子回來了。
乳燕們拼命掙著統共沒幾根毛的紅撲撲的身體,用力伸長了脖子啄食。
大燕子喂了這個又喂那個,圓溜溜的豆子眼中透出慈愛。
馬冰看得入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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