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好的一家呀。
她又低頭去看仍在昏迷中的張家三子,嗯,臉雖有些腫,但不難看出還是個孩子呢。
是個肯為姐姐出頭的好孩子,可惜……太不耐打了些。
時候差不多了,馬冰又給他施了一回針,“傻小子,快醒來吧!別讓你爹媽擔心了。”
如今女兒下落不明,若幼子再有個什麼好歹,張家二老就別活了。
趙夫人來時,就聽馬冰在裡面對著傷者自言自語道:“其實細想想,你也挺幸運的,父母俱在,還有哥哥有姐姐,多好啊……”
唉,這孩子。
趙夫人無聲嘆了口氣,又輕輕挪回去幾步,然後重重踩下去。
聽見腳步聲的馬冰迅速回頭,“夫人,您怎麼來啦?”
趙夫人裝著剛到的樣子說:“聽前頭的人說有人受傷,我想著你這孩子忙起來肯定顧不上吃飯,去廚房問了一回,果然是,就叫人給你做了點,且先墊墊吧。”
馬冰往門外一看,驚訝地發現竟已是月上梢頭,“哎呀,這麼晚了?”
剛不還太陽沒落山嗎?
趙夫人搖頭失笑,親自將飯菜一碟碟端出來。
“這是花雕釀鴨,不醉人的,隻是加些香甜。這是翡翠丸子湯,山藥夾子……”
每樣菜都隻有幾口的樣子,但趙夫人一口氣拿出來十多個碗盤碟子,也滿滿當當堆了一桌。
馬冰有點歡喜,又有些不好意思,忙不迭去洗了手,果然坐下吃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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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人,您吃了嗎?”
趙夫人在旁邊給她打扇,聞言笑道:“傻丫頭,也不瞧瞧這都什麼時辰,我都該上宵夜啦。”
馬冰就笑,先去夾那花雕釀鴨。
花雕酒她喝過,鴨子也吃過,但用花雕酒釀的鴨子卻是頭一回入口,登時眼前一亮。
確實如趙夫人所言,酒腥氣和鴨肉本身的異味早就在漫長的燉煮中飛走,剩下的隻有質樸的糧食香,而鴨肉更韌更嫩,配著碗底特意留下的一點紅棕油亮的濃稠醬汁,跟米飯一起吃當真絕配。
翡翠丸子湯是先將魚肉打成泥,再把菠薐菜擰出汁子來,調和上勁兒,下高湯打個滾兒就成,十分鮮嫩清香,正是夏日裡用的。
乳白色的湯底裡浮動著一顆顆翠玉般玲瓏可愛的肉球,端的有趣。
天氣有些熱了,到了夜裡仍餘溫不減,不多時馬冰便吃得滿頭大汗,額頭和腮邊好幾縷頭發都打湿了,蜿蜒著貼在肉上,痒痒的,偏偏她又騰不出手去撓。
太好吃了,舍不得放下碗!她一邊刺撓,一邊痛苦地想著。
趙夫人便放下扇子,先用沾了水的帕子替她擦了汗,又輕輕攏起頭發,再次舉扇,對著露出來的脖頸輕輕扇著風。
柔風瞬間帶走燥熱,馬冰愜意地吐了口氣,眼睛亮閃閃的,“夫人,您真好。”
她的動作又輕又柔,還香噴噴的,像春日花圃中拂面的清風。
馬冰忍不住想,如果母親還在世,一定就是這個樣子的吧?
趙夫人愛憐道:“傻孩子,快吃吧。”
第44章 芝麻醬肉胡餅
開封城共有水陸大小城門四十五座,考慮到疑犯是用轎子帶走張寶珠,水門暫且不必考慮,再去掉尋常人輕易不能走的大門、中門,剩下的也足有20餘座之多。
謝鈺各處跑了一圈,又簡單召當日輪值的守衛問了一回話就花去大半日,回到開封府時,天都黑透了。
饒是素來精力旺盛的元培也覺疲憊不堪,哈欠連天道:“大人辛苦了,快回去休息吧!”
謝鈺卻道:“你自去睡覺,我瞧瞧傷者。”
元培撓了撓頭,笑道:“大人這麼說,我竟不困了,倒有些餓,索性出去買些個芝麻胡餅來吃。”
再夾上肥嫩的醬肉,要肥瘦參半的,一咬一嘴油,想想就過癮!
如今天氣漸熱,日間人們都不大愛出門了。反倒是日落之後涼爽怡人,都愛出來逛逛,街上更比白天熱鬧十倍。
各色飯菜瓜果自不必說,還有那許多吹糖人、捏面塑、耍把式賣藝的,各式彩燈照出去幾條街,隻鬧得轟轟烈烈。
回來的時候路過那黃澄澄的胡餅攤子,麥粉混著芝麻香直往人鼻子眼兒裡鑽,把元培饞得了不得,若非跟著謝鈺,一早跳下馬去買了。
謝鈺失笑,拽下錢袋丟過去,“多買些,也分給今日跟出去的弟兄們。”
元培麻溜兒接了,歡歡喜喜跑出門去。
馬上就是端午,明日起,城中會有一連三天的廟會,百姓們自然是高興的,但衙役們就未必了。
常人越快活的時節,往往是差役們最累死累活的時候。
這幾日謝鈺都忙著和另一位軍巡使籌備廟會期間巡防的事,還要聯絡各處的防隅官房,檢查水囊、唧筒、雲梯等滅火工具,有壞的、舊的不好用的都及時報上去更換……
故而現在雖已是亥時了,開封府內各部仍燈火通明,各自忙碌著。
謝鈺一邊走,一邊慢慢活動手臂脖頸,很快來到副廳。
衙門裡的人時常有損傷,這大堂後的副廳四通八達,便作日常急救之用。
進去後繞過屏風,映入眼簾的先是一流擺開四張大榻,給傷重不能起身的傷患。兩側則是燕翅列開的桌椅,方便休息和坐著接受治療。
張家三子傷重,夜裡也離不得人,王衡年紀大了,熬不得夜,白日來了一回,晚上又打發一個藥童來與馬冰輪值。
謝鈺到時,那藥童正靠在外面的廊柱上打哈欠。
見謝鈺過來,那藥童哈欠打到一半就要起身行禮。
“坐著吧。”謝鈺道。
一天跑下來,他也有些累了,免了俗禮大家都安生。
藥童來開封府有些年頭,知道謝鈺為人,果然坐了回去,又道:“大人,還沒醒呢,不如您明早再來。”
謝鈺擺擺手,自行撩袍子進去。
馬冰就半趴在最靠近傷者的那張靠背椅裡,胳膊伏在扶手上,墊著臉頰,呼吸悠長,似乎已經睡著了。
五月的夜晚仍有幾分涼意,她還穿著白日的薄衫,此刻被寒氣侵襲,整個人幾乎都縮成一團。
謝鈺這才發現她真的很瘦,看著高高挑挑的,窩在椅子裡卻隻是小小一團。
她睡夢中仍眉頭緊鎖,兩排鴉羽似的長睫在眼下籠出大團陰影。
他知道對方一直有許多心事,可連睡夢中都不得片刻安生嗎?
謝鈺就這麼靜靜的看著,一度不受控制地想去碰碰她日益消瘦的面頰,卻又在半道生生停住。
這算什麼呢?
他不該這樣冒失的。
一陣風襲來,馬冰縮得更緊了。
傻姑娘,守夜也不知道多加件衣裳。
謝鈺無聲嘆了口氣,順勢將自己的披風解下,準備給她披上。
沒想到剛一靠近,馬冰就唰地睜開了眼睛,右手按在腰間,眸底的睡意以驚人的速度消散,清醒得好像從來沒有入睡過一樣。
謝鈺的動作僵在半空。
看清來人後,馬冰狠狠松了口氣,將手從腰間收回來,重新癱回圈椅內,“是你呀。”
她捏捏眉心,狐疑地看著對方的動作,“大人,這是……”
謝鈺面不改色地將披風抖開,三下兩下疊放在一旁,整套動作行雲流水無比自然,仿佛他一開始就想這麼做似的。
“走了一路,有些熱,才脫披風就把你吵醒了。”他平靜道。
“哦。”馬冰打了個哈欠,兩眼中瞬間彌漫出水霧,顯然困極了,甚至沒工夫細究對方話中漏洞。
謝鈺忍不住看向她腰間:細細的,似乎比他的手掌寬不了多少。
她很警惕,他想,很少有人在睡夢中還保持這樣的警醒。
他確認自己方才的動作足夠輕柔,卻不想還是把對方吵醒了。
不,謝鈺馬上在心中反駁自己,並不是動作幅度或聲響太大,而是對方對於周圍的氣息極度敏感,所以才會稍有靠近就瞬間清醒。
這是一種極端的警惕性,隻有長年累月的生活積累才能形成的本能。會有這種本能的人必然長期生活在動蕩、流離的環境中,以至於連睡覺時都不敢松懈半分。
除了行伍中人之外,謝鈺還是第一次在一個普通人身上看見。
不,或許她也不是什麼普通人。
而與此同時,馬冰正捏著自己的額頭反省。
大意,太大意了,對方竟然都走到自己身邊了還沒察覺!
若謝鈺是別有用心的家伙,恐怕現在自己的腦袋都飛出去了。
唉!
果然是最近的生活太過安逸,以至於連最基本的防備的本事都退步了嗎?
她迅速來了一場簡短而深刻的自我反省,結束後偷偷瞟了對方一眼,意外發現對方竟然也在看自己,兩人猝不及防來了個對視。
短暫的沉默之後,又齊刷刷別開臉。
呃,有點尷尬。
“很晚了,大人不回去休息嗎?”
“馬姑娘腰間存著甚麼暗器嗎?”
兩人同時開口。
謝鈺:“……”
馬冰:“……”
說得太整齊了,一時間竟沒聽清對方講什麼。
這樣近乎窘迫的巧合倒把方才的尷尬抹去不少,至少兩人的身體都不那麼僵硬了。
謝鈺示意馬冰先說。
聽對方重復之後,謝鈺道:“有些過了宿頭,暫時倒不困了。”
馬冰不疑有他。
人的身體是很神奇的,如果長時間堅持固定的作息就會形成習慣,一旦某日突然改變,哪怕改成更好的,反而難以適應。
謝鈺回答了,馬冰也不好回避,於是一本正經道:
“毒藥!見血封喉的毒藥!專門用來搞偷襲的。”
謝鈺:“……你說謊。”
這謊撒得也太敷衍了,顯然沒有用心準備。
沒想到馬冰竟毫不掩飾地承認了,“你都說是暗器了,難不成我還會大大方方的告訴你嗎?一個弱女子在外行走,有幾樣殺手锏不是很正常的嗎?”
謝鈺:“……”
好有道理。
馬冰起來活動下僵硬的身體,又去給張家三子把了脈。
“情況如何?”謝鈺跟過來問道。
馬冰笑著點頭,“暫時依脈象看,腦中大約是不會有淤血了。”
他受傷至今已有將近六個時辰,若真有淤血,脈象上必然有所體現。現在沒有跡象,一般就是不會有了。
謝鈺也露了笑模樣,“是個好消息。”
“哎,下雨了?”馬冰剛一活動肩膀,卻見窗外不知什麼時候竟悄然飄起雨絲。
院子裡點了燈,橙黃的燈光從石燈籠的孔隙中漏出,形成一圈朦朧的光暈。
雨絲極細極密,若說得通俗些,便是牛毛;若說得文雅些,就似輕紗。
雨細,風也和氣,刮起來一點動靜都聽不見,連花圃裡的枝葉花朵都是安安靜靜的,隻輕輕帶起那雨幕,被燈一照,亮堂堂地抖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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